陶作坊区的夯土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像一具横卧的巨人骸骨。姒无锋的左眼依然灼痛，青铜液体在眼球中凝结成的晶状体，将眼前的景象切割成无数碎片。他看到每块陶片上都有细小的气孔，那些气孔排列成与错金矩上相同的洛书纹路。
姬玄鸟的骨笛声在身后忽远忽近。她每吹奏一个音符，空中漂浮的青铜残片就重组一次，形成短暂的铭文。姒无锋认出那是《尚书》中缺失的篇章，但内容与流传版本截然不同——记载的不是周武王伐纣，而是某个更古老的王朝覆灭的真相。
"就在下面。"姬玄鸟突然停下笛声，指向作坊中央的陶窑。她的独眼中，青铜纹样已变成陶水管交错的图案，"但你要想清楚，看到真相的人，要么成为削迹者，要么成为祭品。"
姒无锋的左手掌纹开始渗血。鼎形胎记的边缘浮现出细小的金文，与毛公鼎暗格中的文字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将错金矩插入陶窑的通风口。矩尺上的数字纹路自动重组，指向窑内某个特定位置。
"你早就知道。"姒无锋没有回头，"那些泥范不是用来制作陶器的。"
姬玄鸟的沉默就是答案。姒无锋用力推开窑门，热浪裹挟着陈年的灰烬扑面而来。窑壁上布满手指抓挠的痕迹，最深的一道沟壑里嵌着半片指甲——从大小看属于孩童。
窑室中央立着一根陶柱，表面布满排列整齐的方形凹槽。姒无锋走近细看，呼吸几乎停滞：每个凹槽里都嵌着一枚泥制活字，字形比毕昇发明的活字早了近两千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活字正在缓慢地自行重组，如同被无形的手摆弄。
"《甘石星经》第一版......"姒无锋的声音嘶哑，"是用活字印刷的？"
姬玄鸟的骨笛轻轻划过陶柱。活字突然加速流动，组成一段文字："荧惑守心日，鼎重三十一斤又十二两，王命削三度。"这正是晋侯稣钟上被酸蚀的月相记录对应的年份。
姒无锋伸手触碰那些活字，指尖传来刺痛。每个字都在渗出血珠，在陶柱表面勾勒出星图轨迹。当血珠连成完整的二十八宿时，窑底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一块陶板缓缓移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阶梯的每一级都刻着不同的"禾"字变体。姒无锋数到第七级时，左眼的青铜晶体突然灼热起来。他看到阶梯两侧的墙壁其实是无数陶水管拼接而成，管壁上布满了用指甲刻写的文字，记载着被抹去的历史片段。
"小心脚下。"姬玄鸟的警告来得太迟。
姒无锋的脚刚踏上第九级阶梯，整段阶梯突然翻转。他坠入一个圆形地穴，摔在厚厚的灰烬上。抬头望去，地穴顶部悬挂着九盏青铜灯，每盏灯的造型都是不同形态的鼎——从夏朝的乳钉纹方鼎到西周的夔龙纹圆鼎，构成一部缩微的青铜器发展史。
但最令人窒息的，是地穴中央的景象：十二具陶俑围坐在一口水井边，每具陶俑手中都捧着残缺的青铜器。井口不是圆形，而是规则的九边形，边缘刻着与错金矩相同的数学符号。
"削迹者的集会。"姬玄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们每修改一次历史，就在这里烧毁一批原始记录。"
姒无锋走近那口井，井水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召公虎手持玉刀刮削竹简的画面。水中的召公虎突然抬头，嘴角浮现诡异的微笑。水面泛起涟漪，倒影变成了姒无锋的父亲——老人被按在铸鼎炉前，右手小指被活生生切下。
"父亲......"姒无锋的指尖刚触到水面，井水突然沸腾。十二具陶俑同时转头，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水银，在地面汇聚成河。水银河流过的地方，灰烬中浮现出被烧毁的竹简残片。
姬玄鸟的骨笛发出刺耳的高音。陶俑们开始崩解，露出里面的东西——每具陶俑中都封存着一具干尸，尸体的口腔和眼眶里塞满了泥活字。最年长的那具干尸手中，握着一卷几乎碳化的竹简。
姒无锋用错金矩轻轻拨开竹简。尽管大部分文字已无法辨认，但开头几字依然清晰："夏鼎三十一......"后面的文字被水银浸染，但依稀可见"周鼎三十四"的痕迹。
"四两的差距......"姒无锋终于明白父亲临终的话，"不是重量，是鼎的数量......"
姬玄鸟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的独眼中，青铜纹路开始疯狂重组，最终定格在九鼎排列的星图上。她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玉刀——与召公虎那柄一模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她的声音突然变成多重回响，像是无数人同时开口，"我们不是要找回历史......是要完成最后一次修改......"
水井突然喷出水银柱。银色的液体在空中凝固，形成一尊微缩的九鼎模型。鼎身上的铭文清晰可见："削迹适履，履适削迹。"
姒无锋的左眼看到更可怕的景象：水井深处堆满了孩童的骸骨，每具骸骨的天灵盖上都有钻孔，大小正好能放入一枚泥活字。这些骸骨排列成星图，与《甘石星经》记载的荧惑守心位置完全吻合。
"活字印刷......"姒无锋的胃部一阵痉挛，"用的是......"
"夏朝遗民的颅骨。"姬玄鸟的玉刀抵在自己脖颈，"每个字，都是一条人命。周王室继承了这项技术，只是改用陶泥。"她的刀锋划破皮肤，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青铜色的液体，"我也是活字之一。"
地穴开始震动。水井中升起九道水银柱，在空中组成完整的《甘石星经》星图。姒无锋的错金矩自动展开，洛书数字与星图产生共鸣。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真正的九鼎从未消失，它们被熔铸成无数青铜器，每件器物都承载着部分真实历史。而召公虎等人世代削改的，不过是表象。
"选择吧。"姬玄鸟的身体正在陶俑化，"用玉刀完成最后的修改，或者用错金矩还原真相——但那样的话，整个西周历史都会崩塌。"
姒无锋看向父亲的那截断指——它不知何时出现在错金矩的测量凹槽中，与洛书数字完美契合。断指上浮现出最后一段铭文："鼎之轻重，不可问也。问则天下倾。"
震动达到顶峰。地穴顶部开始坍塌，九盏青铜鼎灯坠落。在它们砸到地面的瞬间，姒无锋做出了选择——他将错金矩插入水井的九边形缺口，同时抓住了姬玄鸟的玉刀。
"我不修改历史。"青铜液体从他左眼涌出，"我要让历史自己说话。"
玉刀与错金矩相撞的刹那，井水炸裂成无数水珠。每颗水珠中都映出一段被抹去的历史：夏朝的覆灭、商汤的阴谋、文王受命的真相......最后浮现的，是周王室最大的秘密——九鼎根本不是权力象征，而是封印，用来镇压某个比夏朝更古老的文明遗产。
水珠开始重组，在空中形成一尊前所未有的巨鼎虚影。鼎身上的铭文让姒无锋浑身战栗："铸鼎者，亦将被铸。"
姬玄鸟的身体完全陶俑化前，她的独眼最后一次变化——瞳孔中的青铜纹路组成了两个字："快走"。
姒无锋抓起一把泥活字塞入怀中，冲向正在崩塌的阶梯。身后传来水井坍塌的轰鸣，九鼎虚影化作青铜暴雨倾泻而下。最锋利的一片碎片划过他的左脸，在上面刻下一个永恒的"禾"字。
当他跌跌撞撞爬出陶窑时，黎明刚好降临。周原上空，荧惑守心的天象仍在继续，但位置已与所有星图记载不同。怀中的泥活字发烫，拼出一行新文字：
"削迹者，终被迹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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