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的脚步踏碎了纺锤镇外最后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重新没入杉木林冰冷而真实的雾气中。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城堡那熟悉的、破败的轮廓在浓雾中如同巨兽的骸骨般显现，他才放缓了速度，喘息着，将一直紧紧护在胸前的莱恩放到内庭那荒芜的草地上。
莱恩一落地，立刻像块被拧干的抹布般瘫软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冷的草叶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证明他还活着。
“我发誓……”他有气无力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道，“以后……谁再跟我提‘小镇’、‘集市’、‘补给’这些词……我就用我的舌头……把他的鼻子黏在脚后跟上……”
博德没有回应他的胡言乱语。
他庞大的身躯靠着城堡冰冷的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低头检查着自己前臂上被女巫暗影魔法击中的地方，那里的毛发焦黑卷曲，皮肤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
但他更多的注意力，似乎还停留在刚才那场光怪陆离的冒险中，眼神里残留着战斗的亢奋和脱离险境后的虚脱。
短暂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只有风穿过城堡裂隙的呜咽声。
过了一会儿，莱恩终于积攒了点力气，翻身坐起。
他看向博德，目光落在他手臂的焦黑处。
“喂，大块头，你胳膊怎么样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腔调，但少了些讽刺，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博德抬起手臂，看了看，闷声道：“……没事。”
“没事？”莱恩跳了起来，凑近些观察，“看起来可不像没事。那种黑魔法的腐蚀性可不好说。让我看看。”他不容分说地伸出蹼趾，想去碰触伤口。
博德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任由莱恩那冰凉湿滑的蹼趾轻轻按在焦黑的皮肤边缘。
“嘶——”博德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看吧，我就说。”莱恩收回爪子，“‘没事’先生。等着，我记得你那堆破烂里好像有点治疗烧伤的草药膏，虽然可能过期一百年了，但总比没有强。”
他说着，就要往城堡里跳。
“……莱恩。”博德突然叫住了他。
莱恩停下脚步，回过头：“怎么？终于感觉到疼了？”
博德摇了摇头，他巨大的头颅低垂着，目光有些游移，似乎在组织语言。“……谢谢。”他最终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
莱恩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谢我什么？谢我差点把你带进沟里，害你差点变成梦境里的装饰品，还害你挨了一下狠的？”
“……谢谢你……叫醒我。”博德抬起头，那双兽眼认真地看着莱恩，“在镇上……那时候。”
莱恩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挥了挥前肢：“哦，那个啊。举手之劳。主要是你那副傻笑着流口水的样子实在太有损我们‘怪物搭档’的形象了。传出去我还怎么在……呃，在沼泽界混？”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博德能感觉到，这家伙的态度软化了不少。
“不过，”莱恩话锋一转，又跳了回来，表情严肃起来，“那个女巫跑掉了。这是个麻烦。”
博德的眼神也凝重起来。“……她会……回来？”
“谁知道呢？”莱恩耸耸肩，“一个苦心经营的据点被我们端了，珍藏的玩具被我们砸了，换了我，我也得想办法报复。尤其是……”他眯起眼睛，“她最后看我们的眼神，怨毒得能滴出汁来。我敢打赌，她绝对记下我们俩的样子了，特别是你，目标显著。”
博德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城堡墙壁被他蹭得掉下几块碎砖。
“别担心，”莱恩拍了拍他勉强够到的小腿，“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她的底细和手段了。梦境魔法，针对内心渴望。下次她再想用这招，就得升级换代才行。而且，我们不是也证明了，她的机器是可以被破坏的吗？”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再说了，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重要的收获。”
“……收获？”博德疑惑。他们明明空手而归，还惹了一身骚。
“情报啊，大块头！情报！”莱恩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语气说道，“我们测试了我们的‘盾与爪’战术在实战中的效果，虽然过程惊险了点，但结果证明是有效的！我们了解了一种新的魔法威胁及其运作方式。最重要的是……”
他跳上旁边一块半埋在地里的石雕底座，让自己能与坐着的博德平视，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我们证明了，即使在最诡异的魔法面前，我们也能把对方从泥潭里拉出来。这可比弄到几块发霉的面包有价值多了。”
博德怔怔地看着莱恩。这只青蛙的话语，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常年笼罩的、对未知和危险的恐惧迷雾。
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滋生。他不再是被动地接受保护，而是成为了一个可以依靠，也被依靠的……伙伴。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再次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这一次，他的回应简短，却蕴含着远比之前更多的认同和坚定。
“好了，感伤时间结束。”莱恩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讨人厌的样子，“现在，解决实际问题。第一，你的伤。第二，我们的肚子。第三，加强城堡的防御，以防那位女士哪天心情不好来串门。”
他指挥道：“你，去厨房，把那个据说能治疗烧伤的、闻起来像沼泽底泥的绿色药膏找出来。我，去检查一下我们可怜的大门，看看能不能临时修补一下，至少别让风这么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博德顺从地站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他的步伐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些。
莱恩看着他巨大的背影消失在城堡门廊的阴影里，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低声嘀咕道：“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大家伙……”
他转身，开始研究那扇被博德撞得更破的大门，嘴里习惯性地抱怨着工程的艰巨和材料的匮乏，但那双凸出的蛙眼里，却闪烁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光芒。
也许，在这冰冷破败的城堡里，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中，这种互相嫌弃又彼此依赖的“怪物搭档”生活，并没有他曾经认为的那么糟糕。
至少，比一个人孤独地沉溺在虚假的美梦里，要真实得多，也……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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