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速的加快,车窗外两侧的景物在急速地往后退去,逐渐变成无数条模糊的光影虚线,而前方的道路却变得越发明晰起来。
那是半明半暗的小弄堂、夹缝中的天空、青瓦上扎根的瓦松、半开着的老虎窗、走在上面咯吱作响的木梯,还有那棵树干子老粗老粗的泡桐树,静默地立在后门前靠墙的角落里。
抬头看它时,那时候的它已经早早地落下了一地浅紫色的铃铛,散落在凹凸不平混着泥土的石板地面上。
五岁的白伊桐爬上翘出石板和泥土,粗如她父亲大腿的树根,她想去抱这棵泡桐树,但她小小的双臂只够围拢住一小半,她将脸轻轻碰上灰褐色的树干,粗糙纵裂的树皮让她不敢太贴近,冰凉凉的,她打了个机灵。
“小桐,你在干什么?”十一岁的唐青笑看着比他小了六岁的邻家小妹妹。
“唐青哥哥!你快过来!帮我一起抱住这棵树!”剪了一头干净利落短发的白伊桐仰起头,眼睛晶亮晶亮的,像一只小乌鸫鸟,欢快地叫着。
“抱这棵树干嘛什么?”唐青一边问,一边还是走了过去,可刚走了一半,衣角却被身后的一只小手拉住。
“唐青哥哥你要去哪儿?”周瓦东拖着黄稠的鼻涕水,不高兴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小三个月,个头却高出自己半个脑袋的白伊桐。
“小桐要我去帮她抱那棵树。”唐青转过头,“你怎么感冒了?”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儿手帕,蹲下身替周瓦东擦掉鼻涕,然后又把手帕折叠好,放回口袋里。
“抱树干什么?好玩吗?” 周瓦东歪着脑袋问。
“唐青哥哥你快过来呀!”白伊桐见到周瓦东又把她的唐青哥哥缠住了,催促道。
“我们一起帮小桐抱树吧,走!” 唐青牵着周瓦东的小手来到泡桐树下,随即整个人贴上了树干,“小风!像这样!”
周瓦东展开双臂,一只手抱在白伊桐的下方,一只手抱在唐青的下方。
三个人仰起了头,有些刺眼的阳光让他们微眯起了眼睛。
而那一簇簇淡紫的花枝也一样向着透蓝的天空仰起了头,春风拂过淡香四溢。
-
白伊桐将车停靠在一座16世纪的农仓前,摘下墨镜她向来路看了一眼,银色越野车正好转过弯,往这边驶来,随即她关上车门,往农仓走去。
这座农仓的后面是一座18世纪的花园,白伊桐熟门熟路地穿过它,今天来这里的人如往常一样依旧不多,地形微起的草坪上几棵浓阴的大树充当着遮阳伞,零星的藤编桌椅前零星地坐着三、两个人。
白伊桐漫步过这片草坪,从右侧的一个铁门进入,两侧以紫色飞燕草为主题的花境将她簇拥在中间,仿佛置身于普罗旺斯薰衣草花田,但她并为就此停留,而是径直地往里走。
终于,她在这条“薰衣草花田”上停了下来,却又向左转身,穿过了它。
于是白伊桐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季节,那些“雪”缀满在深浅不一的灌木枝头,脚下的小砾石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那时,每到冬季还会下一、两场雪,五岁的白伊桐沿着五斗橱柜旁的一把木梯子,爬上三楼的阳台。
过完这个年,她就六岁了。
清晨的太阳还未升起时,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阳台的水泥栏杆和屋顶的青瓦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雪虽然积的不厚,但足够白伊桐将它们收集起来,堆成两个手臂半高的,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小雪人。
白伊桐跃过自家阳台的栏杆,往斜对面与他们家差不多同高的阳台瞧去,那边阳台上没有人,雪积在那里没有被动过。
白伊桐又低头往楼下张望,依旧没有人从下面经过,她有些泄气,等了一会儿打算下楼去,正在这时候斜对面的阳台一侧门开了,已经开始放寒假的唐青从里面探出了头。
“唐青哥哥!唐青哥哥!下雪了!下雪了!你看我堆了雪人!”白伊桐的眼睛晶亮起来,在阳台的这边朝着唐青挥手,指着自己身后面那两个没有五官的雪人。
“是啊!下雪了!”唐青缩着身子,他没穿外套。
“我们打雪仗吧!”白伊桐从自己堆好的其中一个雪人身上取下一个雪球,扔向唐青,不过她力气小,雪球打在对面阳台的水泥栏杆上就掉了下去。
唐青在那边哈哈笑,也从水泥栏杆上收集了积雪,揉成一个小团扔向白伊桐,他力气大,雪球打在了白伊桐身后的青瓦上。
白伊桐又从自己堆得雪人上取了两个小雪球,所以还没等唐青将手里的雪团捏好,白伊桐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成功将其中一只雪球砸到了他的毛衣上,跟着白伊桐蹲下身,借阳台的水泥栏杆做掩护。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阳台上玩了一会儿雪,唐青觉得有点冷了,搓着手对白伊桐说自己要回屋了,随即便转了身进了阳台门。
白伊桐玩得正在兴头上,咚咚下了楼,跑去对面找唐青,拉着唐青要去弄堂外的一个小花园里玩。
唐青拗不过这小丫头,放下手里刚做了一会儿的寒假作业,穿上外套跟在她的后头,其实他也很想玩雪。
两个人往弄堂口走,周瓦东跟着在后面喊,他的家在这个弄堂口的第三间,唐青和白伊桐经过他家窗户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
“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周瓦东急着追他们俩,没穿外套就直接冲出了门,一到外头冷得直打哆嗦。
“风风!把外套穿上!小心感冒了!”周瓦东的外婆在后面追上来,手里除了拿了一件彩色的厚夹袄,还有一顶桐线帽子和一条桐线围巾。
白伊桐不太高兴地歪着嘴站在一边,等着周瓦东的外婆把周瓦东给全副武装好,又一边叮嘱着唐青带着他们两个小的要注意安全。
等三个人跑到小花园的时候,小花园里早已来了不少孩子。
伴随着嘎吱的脆响,白伊桐和周瓦东从一个积雪上跳到另一个积雪上,唐青则跟两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打起了雪仗。
这一年这座城市最终也只下了这一场雪,零星的在各个角落里积了那么一点,但已足够让这座城市的孩子们沸腾起来。
-
白色的花像雪一样,傲然独自绽放着的,它们被绿色和银灰色的叶片衬托着,完全不输给那些艳丽的花朵,反而是更为清新夺目。
白伊桐的步子在这里慢了下来,她独赏着这里的每一朵花,一样的白,却白的各有特色,白的姿态万千,有些带着点暖黄,有些带着一点灰绿,那些颜色都是从它们的花心里晕出来的。
尽头处一只单脚站立的白天鹅雕塑立在一汪圆形的水池中央,水池是用废弃的砖瓦垒砌成的,透过它背后高高的黑色铁栅栏可以眺望远处浓密的绿林。
当周瓦东也终于穿过“薰衣草花田”,走到这边的白色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花园的尽头处一位穿着白底碎花连衣裙的女子,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池边缘。
周瓦东想,刚刚在那月季花园里,周围的花都太过艳丽,艳丽到让他只关注于她的眼睛,现在他站在花园的这一头,她坐在花园的那一头,两个人的距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很近,他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她半侧着头,柔顺的黑发顺着她的肩膀披散在她的后背上,她眨了几下眼睛,抿着唇,似乎正在看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周围白色的花簇拥着她,仿佛想与她融合到一起,她似乎成了这座花园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也许是她自己希望成为这座花园的一部分。
自从七年前他与他交往过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分手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试着同其他人交往过,只将自己全身心的放在工作上,偶尔外出旅行。
五年前他攀登了一次乞力马扎罗山后,第二年他又去了尼泊尔的ABC徒步,第三年他去了西藏去看了布达拉宫,第四年他自驾甘青大环线。
而每去一个地方,他都会让他心中珍藏着的那双眼睛一路陪着他,也成为他这些年来唯一的遗憾,因为他一直都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因为那时他与那双眼睛错过了,因为他比那双眼睛晚了一天,才登上山顶。
然而此刻,周瓦东忽然像是看到五年前的那一天,在五千八百九十五米的乞力马扎罗山上,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原本万年不化,如今却以每年五十厘米的速度逐渐消融的雪顶和冰川。
那张脸上没有喜悦,没有感动,没有遗憾,有的只是静默的平静。
于是他看到她,向他整个转了过来,脸上还是依旧保持着平静,但那双眼睛却是晶亮晶亮的,像那些折射着太阳光的尖锐冰棱,她用眼睛说:“你看,你不是也上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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