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青州城外。
一辆马车正飞速行驶在城郊石子路上。
透过初春里带有几分凉意的冷风,绸姨稳稳地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背对着寒风,双手紧握缰绳,驱使着马儿在崎岖的道路上疾驰。
随着马车的颠簸,马车内的帘子时不时被风吹得翻起。
透过窗帘,依稀可见少女轻柔的脸庞,还带着些许隐没在黑夜里的倦意。
如清缓缓抬起头,目光时不时的掠过车窗外,思绪却回到了方才的来福客栈。
姨说:“早年间,我游历大川,曾在青州外的竹林里盖过一间竹屋,我先带你去那住着,正好那条路也通往京城,你在那等我回来,等我一回来我们就再继续启程前往京城。”
“那你呢?你要去哪?”如清一脸担忧的看着绸姨。
绸姨见她担忧的模样,微微弯过唇角,柔声安慰她:“别担心,姨只是还有些小事要处理,三日后便会回来,不会有事的。”
“小事?什么小事?”
绸姨垂下眼,唇角仍挂着笑,没有做声,似想忽略过如清的这个问题。
如清有些失望,秀气的柳叶眉微微拧起,话语里掺杂着莫大的失落,和一丝丝无声的怨气:“姨,你总和我说要去这里,要去那里,我听您的,也总和我说,要注意安全,小心谨慎,我也照做了,因为我不想让您担心,那您呢?您有做到吗?您还是觉得我太小了,不懂这些,不会在意这些?您说是小事,可却连小事是什么,要去哪都不愿告诉我,只让我等待,那如若您没有回来呢?那我该如何?还是只会等,什么也做不了,既不知您生死如何,状况如何,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甚至都不知您去了哪,到那时,我该怎么办,您是我的亲人啊,姨…”
说到这,如清眼角的泪已然落下,但仍旧哽咽着声音继续道:
“我知道,姨有身份,有秘密,有自己的事要去做,我也知道,姨有些话不能说,要做的事即使很危险我也拦不住,所以,我不拦您,可是…可是您可不可以至少告诉我您去了哪?这样,就算您不能回来找我,我也可以去找您。”
绸姨默默听着,身子已然僵住,虽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她眼底染上的泪已显示出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触动,难过而又有些无奈。
“清儿,”绸姨轻声唤道,声音里参杂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但她仍旧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是姨…错了,姨向你道歉,是姨让你担心了。”
此刻里,绸姨握着如清的手圈得更紧了,同是也微微偏下了头,双眼轻耸下,终是没忍住滑下泪来,落在如清的手腕上,和这初春的夜风一样的寒凉。
半响,绸姨缓缓抬起眼,语气开始变得沉重,又隐隐带着一丝妥协:“姨要去的地方,位于江南定州巫山一带,那里山脉众多,气候多变,山体形状诡谲,鲜少有人居住,是我为我毒门后人寻找的居所,我给它取名为虫谷,坐落巫山第三峰。”
“所以…所以是虫谷出了事,姨才要离开三日?”
如清轻轻出声,言语间带着沙哑,而那因方才情绪激动时散落的碎发轻贴于她白皙的脸颊,带着那双发红的眼眸,将她衬出一幅令人怜惜的模样。
“嗯。”绸姨看向她,声音低沉:“虫谷的人生病了,情况有些危急,我得去看看。”
听到此处,如清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这确是一件耽误不得的大事,方才因自己的情绪已是耽搁了些,想来又加重了绸姨的忧思。
如清有些悔过方才说的那些重话,但又不知还该怎么说,于是干脆收起了方才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耸了耸鼻息,朝绸姨展颜一笑,轻快答道:“好,既是救人,耽误不得,绸姨也赶快启程吧。”
于是,如清跟着绸姨又一次连夜上了马车。
前路,马儿仍在飞驰奔跑,寒凉的夜风又将如清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一会儿,马车渐渐慢了,到最后,停在了一处竹林边缘。
如清起身掀开帘子,于马车的前沿方向,却正见红娘的身影。
“秦湘姐姐!”
如清同绸姨下了马,略微有些惊喜的喊道。
但随即,如清的目光停留在了红娘的身侧,一个庞然大物——一匹上好的千里马。
“这……”
这时,绸姨转过身来,解释道:“清儿,因时间有限,我就不同你上去了,另外,我拜托了红娘,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罢,绸姨朝红娘对视一眼,红娘在她的目光之下点了点头,示意让她放心,接着走上前,将马匹带到了绸姨身旁。
绸姨揉了揉如清的脑袋,牵过马匹,正准备上去时,如清突然扯住了绸姨的袖口,语气流露着一股撒娇的意味在里头,浅声道:“姨,等救完人,你可要快些回来呀,我在这等你。”
“好。”
绸姨看着如清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接着朝马背一跃而上,“驾”的一声,驶向竹林的更远方。
如清看着绸姨的背影,呆呆上前了几步,直到绸姨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
“好了,走吧。”红娘搂住了如清的肩,低声在她耳旁说道。
如清看着远方,眼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寞落,渐渐垂下了眼眸,跟着红娘,转身离去……
大抵这是这四年来,如清第一次离开绸姨。
*
深夜郊外,竹林小屋。
红娘送如清到达竹屋后,便就离开了。
此时的屋外,乌暗幽静,竹影斑斑。
如清侧躺在竹床头,面朝窗外,静静地盯着天上那一抹莹莹发亮的半勺月,渐渐沉入了睡梦之中……
还是那座大山,那处原野,那片梨林。
如清慢慢朝前行走着,不缓不慢,但却驾轻熟路。
是啊,转眼间,这条路已经走过那么多次了,熟悉的如清已不用再走一遍,便能全然的勾画出来它的模样。
照旧,临过一条小溪,踏过一座小桥,到达梨林的边处。
晚风簌簌吹过,将一片片梨花垂落枝头,划向空中,携带着弥留的清香。
这梨林还是同从前一般,开得甚好。
如清抿着嘴扬起一抹舒心的笑意,跨着轻盈的脚步朝梨林里继续走去。
不久后,如清停下了脚步。
面前,仍是那一袭清冷白衣。
“阿痕!”
如清扬起手朝他笑道。
江痕转身,也看向了她,只是,他冷俊的面容上并无一丝喜悦的表情,反而…反而还微微拧起了眉梢,更添他那一身的清冷。
如清见状,有些迷惑。
难道一段时间不见,他把我忘了?
不对,不对,如清摇摇头,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模样,暗暗摸了摸脖颈:若是不认识我的话,他怎还会是站在那里仅仅只是皱眉?
想罢,她便朝他走近,小心翼翼地望向他道:“阿痕,你怎么了?”
见他仍不说话,如清又靠近了他些,踮起脚,伸手抚向他的额间,看着他的眼睛喃喃自语道:“嗯…没生病,”
温热的触感顷刻于江痕额间弥散开来。
江痕有些微微愣住了,直直盯着她,额间的皱意更深了。
如清看着他的模样,又顺势顺了顺他的眉心,温柔道:“那就不要再拧眉了,这样不好。”
江痕没动,任她轻轻抚过他的眉,将他眉宇间的紧皱慢慢顺开。
少顷,江痕恢复了神,微撇开了头,清冷的面上终是有了浅浅变化,很不自然道:
“你…你干什么。”
如清眨着眉眼歪头看着他,笑了,“终于肯说话啦?”
半响,江痕瞧着她,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淡淡开口,语气里带有一丝让人察觉不到的责怪:“你去哪里了?”
“嗯?”如清双眉上扬,似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反应过来后,随即朝他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笑得明媚又干净。
“你下山了?”
“没有。”
“没有…吗?”如清一脸不相信,
他定是下山去找过她,才发现她走了的,不过,他看见我在屋中给他留的梨花了吗?那我做了好久呢,应该…看见了吧。
“你离开寒山了。”江痕继续说道,话音仍旧冷冷的,眼里却掠过一丝暗影。
那抹情绪很快,但如清还是看见了。
江痕从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很少有东西能让他产生波澜,哪怕只是一点点。
而如清看见了——那是低落,像冬日里一场无声无息的雪,悄然落下,又悄然融化。
如清没想到,他好不容易有的情绪变化,竟是低落,还是因为自己,不免有些难过,又有些心疼:我答应过他,要待他好的…
“嗯,”如清缓缓点头道,但又马上抬头看向他,目光坚定,“但我会回去的!”
“那你去了哪里?”江痕还是继续问着最初的那个问题。
如清见他对自己的回答没什么反应,更多的是不在意有些不满意,又倔强道:“我真的会回去的!”
看他仍无任何变化,如清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放弃作罢。
懒懒答道:“姨要带我入京寻亲,去找我那已七八载未见过的父母。”
“你要去?”
“姨说了,我必须去。”
“我在问你。”江痕一字一句道。
如清看着江痕,略带着笑,有些悄眯眯道:“阿痕,如若我说我不想,会怎样?”
“我带你回来。”
如清笑意更浓了,眉眼弯弯道:“我就知道,阿痕最好了。”
但话语一转,如清收起了笑意,遗憾道:“可是,我不想让姨担心,而且,有些事肯定会来到的,没办法避免,也无处可藏,我必须得学会自己去面对。”
“所以啊,”如清踮了踮脚,靠近他,略带歉意道:“我可能要辜负阿痕的一片好意啦,不过阿痕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不会有事。”
此时,梨林里,风吹得正甚,但如清觉得,是暖的……
*
清晨,竹林里的风穿林而过,吹落了竹叶上集聚了一夜的露水,掉落在窗台上,溅起微微凉意。
唤醒了如清的梦。
如清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景,思绪回到现实。
原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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