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成蹊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紫色团绣云锦扣纹常服,墨发用一顶玉冠高高地束了起来,利落清隽。
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柄青竹扇,靠坐在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悠然闲适地煮茶,视线却是一直望向大门的方向。
梨花奴被言成蹊袍角上银线绣的暗纹流光吸引了,用尖尖的小爪子勾他的衣袍,被扇子轻轻敲打了好几下也不长记性,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酉时过了,苏禾仍然没有来敲门,言成蹊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梨花奴顺着墙檐往隔壁院子里跑了几趟,每回都是蔫蔫吧吧地无功而返。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啪——”
言成蹊一把收起扇面,白玉般的容颜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他站起身来就要回屋,走到廊檐下的时候,忍不住又朝门边望了望。
秦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小院里拭剑,他家公子今日这般反常,隔壁那位言而无信的姑娘,以后若是再想登门只怕就难喽。
果然,言成蹊一言未发,烟紫色的衣角高傲地略过门槛,径直回了屋内。
不出一刻钟的光景,西厢的门又被人从里面拉开,言成蹊面色冷淡地吩咐道。
“去查查,人在哪儿?”
那声音听起来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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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这边,苏禾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地望向她。
空旷幽深的甬道内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
狱头率先拧着眉看过来,低声呵骂道。
“大胆刁民,地牢之内禁止喧哗!”
段师爷抬手拦住了满脸不悦的狱头,一手撩起长袍,走到苏禾面前,和蔼地开口道。
“你有什么冤屈,同我说罢。”
段师爷果真同传闻中一般,平易近人,温厚和善。
苏禾心中擂鼓似得跳得极快,双手紧紧握着锈迹斑驳的围栏,一脸希冀地望着牢门外神祇一般的男人。
“民女要举发,刘二不是杀害丽娘的凶手,真凶另有其人。”
这番话已经在苏禾的脑海中重复演练了许多遍,因而此时她脱口而出,吐字清晰明快。
牢房内的众人俱是一愣,段师爷也顿住了。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面上错愕的神情,手中的长袍滑落,他状似无意地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小姑娘,这种事情可不能信口开河,你可有实证?”
段师爷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是紧紧盯着苏禾,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大人,民女却有证据!”
苏禾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和牢房内探头探脑的犯人们,咬着腮帮子,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饱含乞求地看向段师爷。
段师爷垂下眼睫,思索片刻后,朝着狱头招了招手。
狱头会意麻溜地一路小跑,附耳过来听他的吩咐。
“……将此人带出来,我单独审问她。”
苏禾离得近,听见了师爷刻意压低的嗓音。
她悄悄捏了一把掌心的冷汗,向段师爷投去感激的目光,成败在此一举了,只要能将真相告诉师爷,丽娘的冤情就有望得以昭雪。
待师爷一行人视察完牢房离开不久之后,狱头果然悄悄折返回来,他没有惊动旁人,亲自开了牢门,领着苏禾从偏门出去。
如水的月色之下,站着一位高大英武的官差,他背对着苏禾,拇指搭在昆吾刀的刀柄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
狱头将苏禾领到那人身边,佝偻着身子恭恭敬敬地说道。
“钱统领,人已经带来了。”
钱统领从鼻子里低低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的话,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苏禾身上,不威自怒地开口道:“跟我走。”
苏禾轻轻颔首,跟在他身侧,腰板挺得笔直,面色冷静从容。
一直在留意着苏禾的钱统领,也不由地侧目,这位姑娘确实与旁人不同,被丢进地牢的时候不见她哭啼,此刻即将被他带到陌生的地方也不见惊惧。
这通身的气度完全不像个嫌犯,荆钗布衣也难掩与身俱来的贵气。
钱统领莫名地想到了“大家闺秀”一词。
他曾经与南乐县排行第一的名媛——张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这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与张县令的千金,竟然不遑多让?
钱统领将苏禾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正厅里亮着灯,苏禾推开门,果然看见段师爷已经坐在上首。
屋内只点了一盏壁灯,光影将段师爷儒雅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苏禾推开门的一瞬间,恍然觉得这个影子她似乎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然而此时并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苏禾快步走上前,在段师爷三步外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钱统领跟在她身后,一进屋便将大门拴上了。
不算大的小厅里一下子显得拥挤沉闷起来。
苏禾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段师爷突然开口道。
“苏禾姑娘,你说刘二并非杀害芳华铺掌柜的真凶,有何依据?”
他将手边的茶碗往案几上一顿,磕出的声音不算重,却是让屋内一静,苏禾也不由地凝聚起心神来看向他。
段师爷的面上依旧挂着和蔼敦厚的笑容,苏禾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苏禾闭上眼睛,将心头杂乱无章的思绪统统压了下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只剩下清澈坚定的决心。
“是的,民女在案发当日曾去过芳华铺拜访丽娘,正巧撞上了行凶后即将逃跑的凶手,所以民女看得真切。”
“那凶手应当是在与丽娘缠斗的过程中,被丽娘用金簪刺伤了左手小臂。”
“芳华铺二层轩窗旁的木檐上,此时应该还留有凶手的血迹,而且民女也亲眼见到那人逃跑的时候,右手捂着左臂,确实是受伤的。”
“但是,民女今日仔细看过刘二的左臂,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受过伤。”
“所以,刘二一定不是杀害丽娘的人,真凶另有其人。”
苏禾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坚决肯定。
师爷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他严肃地听完苏禾的证词,手指搭在桌面上,若有所思地轻轻敲着。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不知从何处吹进来一股凉风,灯影瞳瞳,段师爷投在墙面上的背影突然开始晃动起来。
苏禾突然觉得手脚发凉,她抬头去看上首坐着的段师爷。
这才发现,他那张素来温厚和煦的圆脸上,笑容早已消失了,段师爷长着一个鹰钩鼻,正脸看着不太明显,从侧面看的时候,阴翳冷厉之感立刻凸显出来。
苏禾跟着钱统领来的时候,四下打量过,这个小院十分偏僻,周遭一星半点的人声都没有。
她当时还心里纳闷,段师爷要审问她,为何不是带去公堂?
现下再看这个荒凉的小院,苏禾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逼仄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身量不高但是圆润敦实的段师爷,高壮孔武而且配着长刀的钱统领,和手无寸铁孤立无援的她!
怀疑一旦产生,苏禾再看着这间小屋内昏暗的灯光和段师爷阴沉的侧脸,顿时便觉得气氛阴森可怖极了。
苏禾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没事儿的,肯定是自己瞎想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都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师爷,民女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您可以派人去芳华铺的窗沿上查看一番,便能知道,民女所说的话绝无半字虚言。”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民女先告退了。”
苏禾抬眸望向段师爷,拱手行了一礼,便准备退出去。
“慢着。”
沉默了许久的段师爷,抬手打断道,“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目光幽深莫测地望向苏禾,嘴角勾起浅笑。
食指一下一下地点在红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这件事情,姑娘可曾与旁人提起过?”
这是什么意思?
段师爷这句话一出口,苏禾心里紧绷的弦狠狠颤动了一下。
她僵硬地动了动身子,余光里正好瞥见钱统领高大的身形已经缓缓挡住了大门。
“!”
苏禾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她觉得指甲可能已经将手掌掐破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发抖。
苏禾极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强迫自己用无辜纯真的视线直视段师爷。
“师爷说的是?”
段师爷挑眉看向她,一字一句地提点道:“凶手的左臂上有伤?”
“啊,您说这件事呀。”
苏禾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朝着壁灯的方向靠近。
“我想想啊——”
“民女,应该是,和当时到案发现场的许多好心人都提过吧——”
段师爷看着苏禾全身紧绷却还在小心翼翼地挣扎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那双眼白多过瞳仁的眼睛,向上吊起,阴恻恻地看向苏禾。
“这样啊,那倒是可惜了——”
“钱统领,动手吧。”
段师爷淡淡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苏禾一把打落了壁灯。
燃烧的烛火落地之后,滚了两圈便熄灭了,小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呛啷——”
昆吾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带起一片寒光,朝着苏禾站立的地方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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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糖姜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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