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到底还是彻底黑透了。
陈颂宁搀扶着父亲,紧走慢赶,待他们勉强辨清路旁那块标志着已过东乡地界、将入西乡的残破界石时,四野已完全被浓稠的墨色吞没。
幸得连日晴好,夜空中并无浓云,一弯清冷的下弦月斜挂天边,洒下些许凄迷的辉光,兼有繁星点点,勉强勾勒出脚下蜿蜒土路与道旁影影绰绰的树丛轮廓,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这对于一对夜行人而言,尤其是对于腿脚不便的陈胥,无疑是雪上加霜。
陈胥的左腿旧伤在疲惫与寒气的侵袭下,愈发沉重疼痛,每一步都需倚仗那根木杖,以及女儿纤细却坚定的臂膀。行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如同蜗牛爬行。
“阿父,留心脚下,这儿似乎有个小坑。”颂宁一手紧紧扶着父亲的手臂,另一只手攥着空背篓的系带,目光须臾不敢离开前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陈胥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地避开女儿提示的坑洼,喘息略促:“放心,阿父瞧得见。”他抬头望了望那钩冷月,心中计算着路程,“按此速度,赶到西乡里邑,怕是还需个把时辰。宁儿,今夜便不在乡里寻客栈了,花费不小。看看能否寻个里社的亭舍,或者求告一户敦厚人家,借宿一宿,天明再行。” 里社是乡间的基层单位,有时会设有供行人短暂歇脚的简陋亭舍。
颂宁听闻,心中虽心疼那可能付出的几枚五铢钱,但更担忧父亲的身体无法支撑剩下的近十里夜路,立刻点头应承:“都听阿父的。只要能寻个遮风避寒之处便好。”
父女二人正相互扶持着,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前行。忽然,颂宁眼尖,望见前方道路转弯处,出现了几点跳跃的光亮,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
“阿父,你看,前面有火光,似是有人来了。”颂宁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遇到同路人的希冀。
陈胥也眯起眼望去,只见那火光星星点点,约有七八个之多,移动速度不快,却隐隐传来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他阅历较女儿丰富,心下微沉,在这荒郊野外的夜晚,如此规模的行旅,未必是善类。“宁儿,且慢行,我们暂且避到路旁,等他们先过去。”他拉了拉女儿的衣袖,示意她一同退到道旁一丛半人高的蒿草之后,屏息凝神。
那行人渐行渐近,火把的光芒将周遭一小片区域照得昏黄。为首的是三名精壮的汉子,皆身着便于行动的短打衣裳,腰间赫然佩着环首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身后,跟着两辆由健驴拉着的平板辎车。奇怪的是,车辆并非装载货物,而是用厚重的黑色粗麻布将整个车厢罩得严严实实,布幔之下,隐约可见栅栏般的结构,竟像是……笼子?更令人心悸的是,从那黑布笼罩的“笼子”里,偶尔会传出几声极力压抑的、模糊不清的“呜呜”声,似是被堵住了嘴巴的哀鸣。
每辆驴车旁,都有一人牵驴,两侧还各有两名手持利刃的汉子护卫。队伍末尾,同样是三名佩刀的汉子压阵。整个队伍约摸十数人,行动间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默契和一种令人不安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商旅或农户。
颂宁躲在父亲身后,透过草叶缝隙窥看,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她虽年少,却也本能地感受到这群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只盼着他们尽快从眼前走过。
然而,就在这行人大部分已然越过他们藏身之处,眼看就要有惊无险地错身而过时,队伍末尾压阵的一名汉子,似乎不经意间朝路旁瞥了一眼。月光下,颂宁虽尽力隐藏,但那惊鸿一瞥的侧影,清秀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因恐惧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恰好落入了那汉子眼中。
那汉子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抬手低喝一声:“停!”
整个队伍应声而止,动作整齐划一。前头领头的一名脸上带疤的络腮胡汉子回过头,粗声问道:“老六,何事?”
那被称作“老六”的汉子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过身,举着火把,一步步朝着陈颂宁父女藏身的草丛走了过来。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显露出一张眼角带痣、神色阴鸷的面孔。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在颂宁身上,上下打量着,尤其是在她虽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清丽姿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慢慢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狞笑。
“嘿嘿,”老六干笑两声,声音沙哑,“头儿,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撞见这等好货色。瞧这小女子,细皮嫩肉的,模样周正,带回去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领头的络腮胡闻言,也带着几人围了过来,几支火把将陈胥和颂宁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灼热的光线和那些毫不掩饰的、充满掠夺意味的目光,让颂宁浑身发抖,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陈胥心中骇然,已知遇上了专事掳掠人口的恶徒,他强自镇定,将女儿护在身后,拄着木杖,对着那络腮胡躬身行礼,语气恳切:“诸位壮士,小老儿乃前方西乡陈家村人,与女儿卖药归家,途经此地。我父女二人身无长物,唯有这几枚辛苦得来的铜钱,愿尽数奉上,求诸位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卖药得来、尚未捂热的一缗钱,双手奉上。沉甸甸的铜钱在火把下泛着微光。
那络腮胡瞥了一眼铜钱,却嗤笑一声,根本不接:“老家伙,谁稀罕你这几个臭钱?你这女儿,便是最好的财物!”他大手一挥,“男的杀了,干净利落点!女的绑了,塞住嘴,扔上车!”
“不!你们不能这样!”陈胥目眦欲裂,将颂宁死死护在身后,挥舞着手中的木杖试图抵抗,“光天化日……不,朗朗乾坤,你们岂敢强掳民女,杀人害命!”
“阿父!”颂宁惊恐地尖叫。
然而,这群恶徒哪里会理会他们的挣扎与呼喊?两名汉子狞笑着上前,一人轻易地夺过陈胥手中的木杖,另一人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陈胥那条伤腿上。
“啊!”陈胥痛呼一声,腿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阿父!”颂宁哭着想要扑过去扶住父亲。
就在这时,那名叫老六的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冰冷的刀锋在火把与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伴随着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狠狠劈砍在陈胥的背上!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染红了陈胥破旧的深衣,也溅了几滴在颂宁煞白的脸上。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陈胥身体猛地一僵,张口欲言,却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他努力地想回头再看女儿一眼,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土地上,再无声息。
“阿父——!!!”颂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她想要冲过去,却被另外两名汉子粗暴地拽住,反剪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紧接着塞入了她的口中,将她所有的哭喊与绝望都堵了回去,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她泪眼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父亲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身影,以及那伙人贩子冷漠甚至带着嫌恶的表情。有人随意地探了探陈胥的鼻息,确认已死,便像拖拽一件垃圾般,将他的尸身拖到路旁更深的草丛里丢弃。
“处理干净了,头儿。”
“嗯,把这小娘皮弄上车,手脚麻利点!”
颂宁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被那两名汉子拖拽着,扔向了其中一辆蒙着黑布的驴车。黑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冰冷的木栅栏——果然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囚禁牲畜般的木笼。笼门打开,她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重重摔在硬木板上。
笼门“哐当”一声再次关上落锁,黑布垂下,重新将内外隔绝。黑暗中,颂宁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手脚被缚,口不能言,唯有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蒙眼的布条(她被推入时,似乎有人随手用布条勒住了她的眼睛)。
她感到笼子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身边有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有因恐惧而发出的颤抖呼吸,还有身体相互碰撞的触感。粗略感觉,这小小的空间里,竟挤了不下十来个女子!
车辆再次颠簸着前行,驴蹄声、车轮声、人贩子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颂宁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冰冷而绝望。阿父……阿父他怎么样了?那一刀……他流了那么多血……不,不会的,阿父不会有事的!上苍保佑,祖宗庇佑,求求你们,让阿父活下来,他不能死……他还要看着阿和长大,看着安安出嫁……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坚持去县城卖药,我不该连累阿父……
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恐惧以及对父亲生死的揪心担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这些人要将她们带往何处,等待她们的又将是什么样悲惨的命运。
漆黑的笼车,载着少女们的呜咽与绝望,碾过冰冷的土地,驶向未知的、更加深沉的黑暗。
那卖得一缗钱的短暂喜悦,那对县城繁华的新奇记忆,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与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成为了颂宁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唉!写的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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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暮夜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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