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家途中

半月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日午后,陈家村固有的宁静被一阵突如其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骤然打破。村口黄土飞扬,烟尘漫卷之中,一行二十余骑风驰电掣般闯入。来者皆是人高马大、神情精悍的壮硕男子,身着一式的玄色短褐,外罩简易皮甲,腰佩环首刀,虽未打旗号,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与眉宇间凝聚的肃杀之气,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久经风浪的私兵部曲。

他们所乘之马,俱是肩高体健、毛色油亮的北地良驹,四蹄翻飞间筋肉虬结,喘息声粗重有力,远非乡间常见的驽马可比。

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霎时引起了全村骚动。孩童们吓得躲到大人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偷瞧;田间劳作的农人纷纷直起腰,拄着锄头,面带惊疑地望向村道;便是村中见多识广的里正陈伯襄,闻讯赶来后,也被这阵仗所慑,心中暗自凛然。

这些人径直策马至刘家院落外,为首一名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的汉子翻身下马,嗓音洪亮地表明来意:乃是奉颍川家主之命,前来迎接少主刘无恙归家。

村里人何曾见过如此多的高头大马和这般精锐的骑士?虽则大家都隐约知道刘家郎君出身富贵,即便他身边平日只跟着赵前、莫氏和赵洪三人,看似简单,但那赵前膀大腰圆,沉默寡言,一人能扛起数百斤的重物,力大无穷,村人皆有目共睹,寻常宵小根本不敢起丝毫觊觎之心,加之陈家村民风总体淳朴,故而刘无恙在此居住八年,一直安然无事。

然而今日见到这前来迎接的阵势,村民们才更加直观深刻地体会到,刘家所谓的“富贵”,恐怕远超他们贫瘠的想象,那是一种带着武力威慑与深厚底蕴的豪强气象。

刘无恙的行装早已收拾停当,其实也无非是些书籍简册、常用衣物以及他珍视的文具,更多的粗重家具器物都已留赠邻舍。赵前与那为首的头领低声交接后,这些精悍的骑士便动作利落地开始将不多的箱笼装车,虽人多却秩序井然,丝毫不乱。

陈颂宁与父亲陈胥也已准备就绪。颂宁将连日来仔细晾晒、妥善捆扎的草药小心地装入背篓,那沉甸甸的一篓,凝聚着姐弟俩的山间辛劳与全家改善生计的希望。陈胥今日也换上了一件稍整齐的深衣,尽管拄着木杖,但神情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他们与吕氏、陈和、小颂安告别,吕氏千叮万嘱,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刘无恙见到陈氏父女,微微颔首。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正式的苍青色深衣,外罩一件薄薄的素色绸袍,衬得他脸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身形更为清瘦。他安排陈氏父女与自己同乘一驾由两匹马拉的安车(一种带篷盖、乘坐舒适的车),车厢内铺设着软垫,相较于村里常见的牛车或辎车,已是极为宽敞舒适。

车队启程,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嘚嘚的响声,离开了生活八年的陈家村。刘无恙靠在车厢壁上,目光掠过窗外飞逝的熟悉景致,沉默不语,似有不舍与离愁。陈胥亦是话少之人,只静静坐着。

唯有陈颂宁,这是她十三年人生里第一次离开村庄前往县城,内心的新奇与兴奋难以抑制。

她忍不住频频掀开车厢侧面的绸布帘子,向外张望。

其实道路两旁,除了大片因去年蝗灾而显得有些稀疏、正在努力抽穗的麦田,便是远方蜿蜒起伏、苍翠如黛的伏牛山余脉,景色并无甚稀奇。

但在颂宁眼中,那不同的树木,路旁偶尔闪过的野花,甚至是远处田埂上劳作的陌生农人,都充满了新鲜感。她看得目不转睛,仿佛要将这沿途的一切都刻印在脑海里。

刘无恙与陈胥见她那副雀跃又专注的模样,不由得相视一笑,均觉有趣,却也理解她这份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并未出言打扰。

车队行进速度不慢,于午时从陈家村出发,一路向东南而行,抵达此次的目的地——湖阳县城时,已是日头偏西的未时末(约下午三点)。高大的夯土城墙映入眼帘,城门口有兵丁值守,虽不甚严,却也自有一股威严。车队并未停留,直接入了城。

城内景象又与城外不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虽不宽阔,但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贩夫走卒,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空气中也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料、皮革、牲畜的气味。颂宁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一双眼睛都不够用。

他们并未忘记此行的正事。与刘无恙在城中约定的一处落脚点——一家看似寻常但内里颇为洁净的客舍前暂时分别,刘无恙需在此休整,并等待赵前父子带人采购补充旅途所需物资。陈颂宁与父亲则片刻不敢耽搁,向客舍伙计打听了城内药铺的聚集处,便背着草药寻了过去。

他们问了几家铺面,比较了价格,最终选择了一家门面宽敞、招牌老旧、看着颇为气派的“济生堂”药铺。店内伙计见他们是乡下人打扮,初时有些怠慢,但见陈颂宁拿出的草药品相颇佳,晾晒得法,根茎叶俱全,且种类分明,态度才稍好些。唤来坐堂的药师查验过后,经过一番简短的讨价还价,最终这一背篓草药,竟卖得了足足一缗(mín)钱!整整一千枚边缘规整、铭文清晰的五铢钱,用麻绳串得结结实实,沉甸甸地交到陈颂宁手中时,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声。这可比在乡邑集市上托人售卖,预估要多出近三分之一!

然而,喜悦之余,他们也留意到县城物价之高。路过粮铺,见粟米价格比乡里贵上不少;寻常的麻布、陶器,亦价格不菲。父女俩紧紧攥着那缗钱,深知其来之不易,除了在路边买了两块最便宜的胡饼充饥,并未敢有任何其他花费。

卖完药,父女二人立刻返回刘无恙下榻的客舍。此时已是申时初(约下午四点)。刘无恙见他们归来,询问了卖药情况,得知顺利,也为之高兴。他知道陈氏父女归家心切,自己明日也要一早赶路,便不再挽留,当即安排两名随从驾一辆单马的轺车(一种轻便小车),送他们返回陈家村。

然而,此次负责护送的,并非熟悉的赵前或赵洪。赵前父子已被刘无恙派去城中采买物资,尚未归来。眼前这两名汉子,是今日随队前来接应的部曲中的两人,颂宁并不认识。他们面无表情地领命,将陈胥扶上车,颂宁也抱着空背篓坐了上去。

轺车轻便,出了湖阳县城,沿着来路向西北方向疾行。开始时,那两名随从尚算尽责,驾车平稳。但随着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暮色如淡墨般在天边渲染开来,他们的神色便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时低声交谈,回头望向湖阳县城的反向。

行至一处岔路口,路旁界石模糊刻着“东乡”字样,此处已是与陈家村所在的西乡接壤的隔壁乡地界,距离陈家村尚有约二十里路程。此时,天色已然昏暗,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旷野中风声渐起。

那两名随从突然“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其中一人跳下车,对陈氏父女道:“二位,送到此地已是不易。天色已晚,我等还需赶回湖阳县复命,前方路途平坦,你二人自行回去吧。”

陈颂宁心中一紧,急忙探身道:“两位大哥,万万不可!我阿父腿脚有疾,行动不便,此地离我家中尚有二十里,他如何走得回去?恳请两位大哥行行好,将我们送至家中,或者哪怕送到西乡也好啊!”她的声音带着急切与恳求。

另一名坐在车辕上的汉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天色转眼就黑透了,我们兄弟还要摸黑赶几十里路回城,岂能再耽搁?送你们到此,已是仁至义尽!”

颂宁见他们如此,心中又气又急,不得不抬出刘无恙:“可是……可是无恙哥哥分明嘱咐你们,定要将我们安全送到家的!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我回去后告知无恙哥哥吗?”

那两名汉子闻言,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相互看了一眼,继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先前下车那汉子更是面露讥讽,语气轻蔑:“哈哈哈……小女子,你可知我家少主是何等身份?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你这等乡野小民,这辈子怕是再无机缘见到我家少主了!还想去告状?真是痴心妄想,不知所谓!”

笑声未落,那人竟粗暴地伸手,将陈胥从车上拽了下来。陈胥腿脚无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另一人也跳下车,毫不客气地将颂宁推搡下车,随手将那个空背篓扔在地上。两人随即调转车头,扬鞭策马,轺车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只留下一路烟尘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阿父!”颂宁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搀扶住踉跄的父亲,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他们怎能如此欺人!无恙哥哥家的仆从,怎会有这般捧高踩低、言而无信之徒!”

陈胥在女儿的搀扶下站稳身形,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脸上布满无奈与沧桑:“唉,世事如此,人心难测。来时路上,我观他二人对无恙郎君照料得无微不至,恭敬有加。无恙郎君……只怕也未必知晓其麾下竟有这等势利之人。”他顿了顿,弯腰慢慢捡起地上的背篓,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声音沉稳下来,安抚女儿道,“莫哭了,孩子。眼泪无用。天色将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赶紧上路,莫让你阿母和弟妹在家中久等,徒增担忧。”

颂宁用袖子用力擦去眼角的泪水,强忍住哽咽,接过父亲手中的背篓,利落地背在自己肩上,语气坚定地说:“嗯!阿父,我来背。我们走!”她伸手欲搀扶父亲。

陈胥摆了摆手,拄紧木杖,试着迈出一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无妨,阿父还坚持得住。走吧,宁儿,跟紧了。”

暮色四合,旷野中的小路渐渐模糊不清。远处伏牛山的轮廓化作一片深沉的暗影,天边最后一丝余光映照着这对相互扶持的父女。

二十里的归家路,在夜色降临的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与艰难。陈颂宁搀扶着行动不便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归途,心中充满了对世态炎凉的初识,以及对前方黑暗路途的隐隐担忧。

那卖得一缗钱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尽快归家的迫切与守护父亲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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