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的人心雕刻出一座座伪神，自甘堕落成被圈养的牲畜，如痴如醉地用伪神之名屠杀自我，世世代代无法解脱。
——笔者的喃喃自语
乾隆五十七年，新年伊始，宫廷萨满预言：今夏，南方大旱，引发饥荒，赤地千里，民乱纷纷。
圣谕：“凡祈雨有术者，封雨神，享香火祭祀。”
暮春，高淳县，夏村。
阴冷的月光透过薄云，照得密密麻麻的坟惨白，像一排排森森的牙齿。
夏大胆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烫得厉害。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草木深深的墓地。
"爹，该回家了。"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惊起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向远处。
脚下的枯草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无数幽灵在耳边低语，他打了个寒颤，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夜风中有若隐若现的杂乱陌生声音从深处传来，他猛然想到近十年来本县有一伙盗墓贼猖獗地掘坟毁尸。
唯有做过知府的王伯的坟最可能被盗，而父亲每晚都会在此时和王伯唠嗑。
难不成父亲被盗墓贼们制伏了？
他匆忙掰断一根碗口粗的树枝，顾不得手被划伤，三下五除二捋掉叶子，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如狂风席卷越过几个坟头后，他远远地看到王者辅的坟被刨，棺材半开，旁边蹲着一个……
一头小屋般的巨狼！
“……于赡部洲即能依时降注甘雨，使令一切树木丛林药草苗稼皆得增长，尔时龙王复白佛言，何者名为施一切乐陀罗尼句……”
好像在哪儿听过。
对了，是去年村里请的和尚念过。
《大云轮请雨经》？
巨狼在诵经祈雨？
巨狼突然转过硕大的赤红脑袋，那双和老鼠相似的眼闪着凶光，定定地盯着夏大胆。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鸡蛋味儿，紧接着，夏大胆看到无数冒着蓝色火焰的骷髅头从巨狼周身凭空而出，疾飞过来，围绕着他舞动。
他惊恐地后退，胡乱地挥舞木棍，试图驱散这些恐怖的存在，但骷髅头们刺耳的笑声撕裂他的灵魂。
他再也承受不住，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地，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化作黑暗。
翌日黄昏，夏村大雨倾盆。
半月前，江宁府，以杏林圣手闻名的王家。
晨曦的第一缕光轻柔地穿透书楼窗户，缓缓扫过排列整齐的书架。
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宇宙体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几何原本》、《海国图志》、《农政全书》、《物理小识》、《全体新论》、《植物学》、《谈天》……
悬挂在墙上的刀枪剑戟和一张张清弓，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清冷的寒光。
书楼深处，宽大的红枣木书桌上摆放着康熙朝地球仪和简平星盘仪。
王贞仪坐在书桌前，圆脸带着一丝婴儿肥的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专注地看贴着金箔的请柬，不自觉地摩挲着翠玉扳指上那几条深深划痕。
金陵女史阁下：
春光明媚，桃红柳绿，西湖之畔，景色宜人。吾等有幸，得邀李仙姑于三月初三莅临西湖，共赏春色，同叙幽情。
李仙姑，千载罕遇之仙人也。去岁菏泽大旱，民将颗粒无收，流离失所。李仙姑微施仙术，遂使甘霖沛然，为世人所称颂。
为使宴席之上言笑晏晏，特恭请阁下作陪。
阁下之才，浩浩汤汤，学识渊博，令人钦佩。望能以阁下之才气与学识，与李仙姑从容应答，以讨得李仙姑之欢心。
特此奉上请柬，恭请阁下届时光临，共襄盛举。
钮钴禄·海兰敬上
乾隆五十七年二月十九日
祖父得贵人赏识，步入仕途，可性格耿直，得罪了权贵和僧道术士，几番遭贬，最后在流放地驾鹤西游。
王家自此远离官场，行医济世。
她为继承祖父所学，已在书楼闭关十年，正要将祖父所学刊印成册，传于后人，却遇见这等事。
钮钴禄·海兰是杭州将军家的千金，李仙姑是个举世称颂的术士。
最厌恶的两种人，却是避无可避。
唉！
农历三月初三，西湖湖面上有一艘福船孤零零地漂浮着，仿佛是一只鼋妖从幽深的湖底缓缓升起，露出了它那庞大而阴森的身躯。
在宽敞的甲板上布置了露天讲经室，一张张古朴的木桌摆放着几卷经书，桌上还放着一尊小巧的香炉，香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
“夫道生于鸿蒙之始，混于虚无之中，视不见，听不闻，修之者又从何下手乎？”李仙姑坐在正位，声音温和有力。
坐在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女弟子都面容冷峻。
四周摆放着几盆翠竹，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和着讲经的节奏。
官宦之女们面朝李仙姑而坐，或双手托腮认真地听，或凝眉思索，唯有王贞仪微微晃头，不着痕迹地东瞅瞅西瞧瞧。
这次来的都是才女：
闺中密友陈宛玉擅长骑射，年少时曾一起向她祖母学习；
高官多永武之女多以亦精于算学和记账，常年帮父亲处理政事；
海兰长于交际，官场女眷的宴会，多由她统筹安排；
……
全赖于大清开国以来，抛掉了延续千年的诸多恶习，比如，严令禁止女子裹脚。
虽然民间恶习根深蒂固，朝廷禁令也难以拔除，但她们这些官宦之女除了不能参加科举外，已和男子无异。
即便如此，她们仍要群聚一堂，装傻充愣，巴结一个江湖骗子。
何其悲哀啊！
她在心里轻叹，摇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李仙姑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情不自禁痴痴地看着。
扳指温润而光滑，墨蓝的色泽像极了无尽的星空，精妙地雕刻着星群，组合状如箕，亦似“女”字。
李仙姑望向王贞仪，见她灵动可爱，和善地问：“喜欢小道的扳指？”
王贞仪语气里满是怀念：“我爷爷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上面刻着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第四宿——星宿。而您这枚是北方玄武第三宿的女宿。可惜在爷爷流放时丢了，睹物思人，莫怪，莫怪。”
“这是大修道者的身份象征，”李仙姑关切地问：“尊祖父是？”
王贞仪忙笑呵呵地摆手，“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而已，不值得仙姑下问。”
“德卿，过谦了。”海兰郑重地解释：“回仙姑，您可否听说过王者辅王贤守？”
李仙姑蹙眉，“就是那个挪用五峰庵香火钱导致百余僧侣弃庵逃亡的王者辅？他贬僧骂道恨术士，严禁民俗，闹得民怨沸腾。”
王贞仪气得想抽她几耳光，但想到李仙姑在官场的人脉，知道得罪不起，于是和颜悦色地柔声反驳：“出家人广蓄良田，非但让佃户打白工，还不交赋税。我爷爷挪用香火钱用于修桥补路、施粥茶汤、广建学堂这些实事，三令五申严禁红白喜事请僧道念经祈福、斋僧布施、开光放生……让百姓不花冤枉钱，得了贤守之名。至于民怨沸腾，那些真的是‘民’？”
“如此好的品行，怎么会偷抢大修道者的扳指？恐怕是个外表严肃正经，实际上内心险恶的小人。”李仙姑慢条斯理地说。
王贞仪气得浑身发抖，但想到王家的安全，只能咬牙切齿地用力掐大腿，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仙姑掐指一番，语气满含同情：“方才小道算过了，王者辅因骂僧辱道，永堕畜生道，已做过猪狗。你不可走他的老路啊。”
王贞仪怒上心头，也就不管不顾了，腾地起身，指着李仙姑的鼻子，鄙夷地斥责：“你等江湖骗子最会大话欺世，狗屁使仙术解旱灾，不过是公鸡打鸣，把太阳升起据为自己的功劳。呸！什么轮回，什么畜生道，威吓了旁人，吓唬不了我。”
李仙姑无奈一叹，“和你爷爷一样，毫无灵性的蠢物识不得真神仙。”
陈宛玉打圆场：“仙姑，千万别怪她，她早些年也有向道之心，花费重金拜师，却被江湖骗子害惨了，就……”
李仙姑缓缓摆手，“别为她搪塞。她爷爷就是个不敬鬼神、打僧骂道的狂妄愚昧之徒，这是前人不肖，遗毒后人，后人复遗毒后人啊。”
王贞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你们这些江湖骗子屡屡得逞，无非是愚夫愚妇好欺哄。”
众女无不惊慌地看向海兰。
海兰脸色铁青，瞪着王贞仪，“我也是愚夫愚妇吗？”
“是。”王贞仪直截了当地回答。
海兰早就听说她耿直脾性，怜她是一等一的才女，忍不下心罚，于是央求李仙姑：“仙师，使些仙术让这蠢物从此拜服在道门，岂不更好？”
不料坐在李仙姑后右侧的女弟子冷然道：“似这种孽畜，即便拜入仙门，也要和玄诚子那般关上十五载。”
李仙姑露出慈眉善目的笑，“小道施一仙术，你若能证明是骗局，脑袋送给你。敢不敢赌？”
王贞仪看她那嘴脸，刚压下去的怒火噌地窜起来，“奉陪到底。”
“项上人头？”海兰哈哈一笑，“这未免太过血腥了，不如换成百两银子。”
“那就谁输就割了谁的舌头，免得她再亵渎神仙，给自己惹祸。小道为救她，只得菩萨怒目。”李仙姑单手立掌，作大慈大悲相。
王贞仪傲然起身，朗声道：“就赌项上人头。”
“让你们见识一下驱使妖魔的仙法。”李仙姑左手结印，右手高举拂尘画圆，口中念念有词。
王贞仪忽然听到有羽箭破空的尖锐声袭来，抓起凳子挡在身前。
噔！
一声沉闷的钝响后，众女看到一支羽箭挟着符纸狠狠地钉透凳子，都惊叫着趴下。
“休怕，休怕，这是小道凭空摄来的，不会伤到诸位。”李仙姑笑呵呵。
她们长松一口气，纷纷起身。
海兰毕竟是将门之女，又在她们之中地位最高，怎能被看了笑话？
她昂首挺胸，以老成的语气分析：“船离岸至少五里远。即便是传说中的八牛弩，射程也不过四里。想射这强劲的一箭，必须游到附近，浮在湖面用弩射。可羽箭和符纸都没有沾水，福船五丈余高，如此看来，的确是凭空摄来。”
李仙姑瞅着王贞仪，调侃：“可能是天上有风筝，是风筝落下的箭哟。”
众女子齐齐抬头望天，见小湖上空无一飘浮物，甚至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这羽箭……难道真的是凭空而来！？
她们看李仙姑的目光都满是钦佩。
王贞仪稍稍用力就拔出羽箭，摘下符纸。
符纸上写：王者辅不敬鬼神，贬损修道之士，为略惩戒，遣獦狚掘其坟墓，毁其尸骨。
符纸突然在她手中化为幽蓝火焰，眨眼间便燃烧殆尽。
众女连滚带爬，离王贞仪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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