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实的乌云宛如黑沉沉的铁磨盘,低垂得几乎要挨着树梢,像是要碾碎夏村。
墓地里草木深深,乌鸦成群结队地在枯枝上盘旋。
王贞仪牵着马到祖父的坟前,看到眼前的一幕,瞳孔因愤怒而扩大。
墓碑已成了两截,陷在土里;坟墓被掘,里面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安放遗体的棺材,此时却大开着,被随意扔在一旁;遗体已经没有踪影。
李仙姑,你混账东西。待我找出你的破绽,定取你的狗头。
她勉强压制住怒火,仔细观察四周,见附近有野兽杂乱的足迹,就以掌为尺。
足迹略微椭圆,像极了狼的。
两尺长,一点九尺宽,一点五尺深,步伐长度是五尺,至少是大清成年雄虎的五倍,也就是至少三千斤重。
她惊得轻轻地“啊”一声:这分明是活脱脱的怪物啊。
狂风骤起,吹得她淡粉色的马褂猎猎作响。一簇毛被吹起,从她面前飘过,她手疾眼快,一把抓住。
这是赤红的狼毛。
难不成真的是獦狚?
《山海经·东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
经文猲狙当为獦狚,《玉篇》、《广韵》并作獦狚。
也就是说獦狚像狼,长着红脑袋和老鼠一样的眼睛,发出的声音如同小猪叫,能吃人。
世上真的有妖怪?
紧接着,她用力晃脑袋,像是要把这个念头晃出去,然后找出漏洞。
最可疑的就是这些狼毛。
妖怪也会掉毛?
扔几根染成赤红的狼毛,装神弄鬼唬我呢。
至于庞然大物的足迹,我轻轻松松就能伪造出来。李仙姑这个骗子应该也有这个手段。
既然来了,那么就到夏爷爷家打听一下。
夏爷爷,全名是夏长松,是祖父多年的长随,武艺超群,凭两根玄棍屡次只身一人将祖父从山贼手中救出,甚至到流放地陪伴。
王家人早就将他视为长辈,同意将把祖父的坟墓在夏村。
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轻拉缰绳,缓缓步入被岁月侵蚀的小村。房屋大多破败不堪,墙壁斑驳,歪斜的门窗后透出微弱的灯光。
雨滴落在瓦片上,发出细微的响声,像是在低语,更像是低泣。
她清晰地感觉到门窗后一道道目光在冷漠地窥视。
顷刻间,雨变得更加猛烈了,房屋和树木都在雨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只只猫头鹰在树梢间盘旋,眼睛在雨夜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不时有狗从巷子中蹿出来,野性十足地冲着她狂吠不止。
王贞仪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该继续前行。
走到一个“Y”路口的时候,右前方厚重的雨幕后亮起了一豆飘摇不定的亮光,像一条独眼巨蛇飞速靠近。
王贞仪止住脚步,松开缰绳,紧紧地盯着那亮光,不安地摩挲着腰带。
不经意间余光瞥到身后的马,见它很安静,嘴角悄然泛起自嘲的笑意。
动物感知危险的能力远远超过人类。马很安静,说明附近没有危险。
果不其然,那亮光快速地穿破层层雨幕,现出了一个魁梧的人影。
那人提着用蓑衣片罩着的灯笼,踩着雨水嗒嗒嗒跑过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王贞仪看到斗笠下是熟悉的苍老而又憔悴的脸。
“夏爷爷,大晚上,还下着雨,您是到哪儿去啊?”她连忙叫住老人。
夏长松高高提起灯笼,看清是王贞仪,皱巴巴的老脸满是浓郁的苦笑,花白胡子随着微微颤动, “德卿啊,你怎么来了?”
王贞仪看到他手里的药,关切地问:“小狗生病了?”
小狗,是夏爷爷的孙子,自幼就没有祖母和母亲,爷爷和父亲又不会洗衣做饭,他从记事起就学会了照顾自己。
很懂事很勤快,但瘦巴巴,总是生病。
王家人不止一次要求,要把夏小狗接到家里,保证养得结结实实。
可谁让他祖父和父亲太爱面子又极其倔强,不愿意欠任何人的。
咳咳咳……
夏长松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是夏爷爷回避大难题时的习惯。
王贞仪立时脑海中浮现出夏小狗卧床不起的画面,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过了好一会儿,夏长松才挺直腰板,领着王贞仪往家走,“昨晚妖怪掘了老爷的墓,你大胆儿叔恰巧遇见,吓出病了。这不,方菩萨开了几副药,我带回去给你大胆儿叔喝……”
原本密集如帘的雨滴不知不觉间变得稀疏,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蛙鸣骤起,甚是聒噪。
夏长松推开半掩的破旧木门,喊:“小狗,快出来,你二姐来了。”
有个光着膀子的瘦弱少年赤着脚,欢快地跑过泥泞的院子,热情地接过缰绳,熟练地将马拴在梧桐树旁。
王贞仪随夏长松进了堂屋。
堂屋上座摆放着一张黑漆长桌,桌上是她祖父的灵位。
牌位上是稚嫩的毛笔字,写着她祖父的名讳和生卒年月,还有已掉漆的精致木盒和盛着瓜果的瓷碗。
“老爷的尸骨已被毁,只剩下了这点儿,就装到木盒里。是妖怪作弄,我不敢擅自修葺坟墓。”夏长松惭愧地垂下白花花的脑袋。
“夏爷爷做得够好了。”王贞仪边宽慰他,边跪下行礼。
礼罢,起身的时候下定了决心,她就一五一十地讲出福船上的事。
夏长松越听越烦躁,不安地在堂屋踱步。夏小狗提着一大壶白开水刚要进来,看到这架势就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鲁莽啊,你鲁莽啊。”夏长松捶胸顿足,“术士,擅长神仙之术,不甘心受俗世律法管束,任性妄为、狡猾诡诈、狂妄自大,一旦出手,非把事做绝不可……”
王贞仪满不在乎,“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我定能在十日内拆穿她的骗术,哼,什么轮回畜生道,吓唬不了我。”
“你祖孙俩真是一个德行,执迷不悟,”夏长松面色凝重,“德卿,还可还记得猪长人手那件怪事?”
王贞仪脸色霎那间惨白,不自觉地连连颔首。
在祖父的所辖之地曾发生一件奇闻。
施庆钟是当地的恶霸,生性凶厉,横行乡里。连衙门都奈何他不得。
某年,施庆钟忽然大病不起,命在旦夕。
这时,来了一位在各地行脚的和尚,看见他这种惨状,对他说:〝你因所作恶业太多,死后将堕为猪身,宜速忏悔,或可减免。〞
施庆钟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心中十分惊恐,后悔自己一生做了许多荒唐事,举起左手作半合掌状,向僧人行礼。
那和尚叹息:只此一手,诚心礼佛,将来此手可免猪形,可惜啊,就只有这一只手啊,虽然这样,因此也可免除一刀之苦。
很快,施庆钟带着满身的罪孽离开了人世。
他死的同时,邻村一户乡民所养的一只母猪生下一只〝怪猪〞,这只小猪前面的左脚竟生得与人的左手一模一样,五指俱全,而且连指甲也不缺。
小猪走路的时候,那只人手不肯着地,时时对人作合掌行礼的样子。
乡人恍然想起和尚说的那般话,一下子,施庆钟转生为猪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
施的家属知道后,为了不忍牠遭到刀剐之苦,就去把牠买来,送至寺庙。
至此,和尚所说的话,对施庆钟来生的预言都一一应验了。
当年,祖父还带着她去瞧过那头怪异的猪。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王贞仪冷汗涔涔。
但随即想起祖父语带不屑的评论:“不过是生物嫁接的小把戏。”
夏长松见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连忙安慰:“虽然老爷堕入畜生道,但并非无法化解。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拜访几个老友,他们定有超度老爷出苦海。”
夏爷爷是长辈,王贞仪只能违心答应。
几缕微弱的月光穿过千疮百孔的窗子,星星点点地洒在破屋里。
夏大胆躺在灰褐色的竹床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紧闭着的双眼泪流不止,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喊,双手胡乱地挥舞,像是在驱赶野兽。
夏长松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身体佝偻着,不让王贞仪看到他眼中吧嗒吧嗒往下流的泪水。
王贞仪则秀眉微皱地瞅着夏大胆。
迄今为止,在见过的人、听过的奇闻中,从来没有比大胆儿叔更胆大的人。
当年祖父所辖之地发生了灭门案,连带仆人共二十五人被杀,那场面简直是屠宰场,连老练的衙役和仵作都不敢直视,而他竟然面不改色地吃着肉夹馍就进去了。
实在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东西将大胆儿叔吓到如此程度。除了妖怪,好像没有别的可能。
王贞仪心里有一丝动摇。
“药来了,药来了。”夏小狗端着微微变形的黢黑药锅跑进来。
王贞仪瞅见他的小手被烫得红肿,心中隐隐作痛。
夏长松从床底抽出一条粗绳,要去捆夏大胆的手。
“二姐,你别见怪。不捆住我爹,待会儿不好喂药。”夏小狗哭丧着脸,无奈地解释。
“被梦魇所扰,即使喝药,也难以弥补损耗的元气。必须让他安静地休息。”王贞仪从袖口取出几根毫针,眼疾手快地刺在夏大胆的环跳穴、带脉穴、肩井穴上。
随着毫针的刺入,夏大胆的身体突然僵硬,不再抽搐,然后逐渐放松,哭喊声戛然而止,呼吸变得平稳,脸上的痛苦表情也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安详的睡容。
夏长松和夏小狗都露出欣慰的笑。
呼噜噜……小猪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低沉而压抑,仿佛是从黑暗的深渊传来的闷雷。
夏家祖孙麻利地关上门窗,拿出藏在床下的农具,吹灭油灯,背靠着床坐下,如临大敌。
“夏爷爷……”王贞仪对他们的奇怪举动很是错愕。
夏长松和夏小狗急切而又轻声回应:“嘘,妖怪。”
獦狚的叫声和小猪的一样。难道这真是獦狚?
她猛地冲出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开了大门,不顾夏家祖孙的追赶,循着叫声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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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旱骨桩(二)(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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