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娇娇跟随众人下跪的时候，只看见了齐姑姑的裙边一角。
她直至此刻，心里的想法才终于落了真，送她牡丹花的，从不是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而是二十年来不曾迈进过后宫一步的周斯帝。
固然，固然她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周斯帝对于她的认同而不是别的，但秦娇娇素来都不爱自欺欺人，她只是把头低下，余光里，宫娥摇曳的裙角划出惊人的细腻弧度，众星捧月的明黄色袍子将帝袍和道袍融合，沉甸甸如有实质的龙诞香在她鼻尖一晃而过。
“诸位平身。”
那个男人如此说道。
周斯帝已然过了不惑之年，可或许是道家常宣扬的养生真有什么奇效，淑妃站在他身侧，竟被映照地还要老些。
“朕偶然路过坤宁宫，听见里面正是热闹，如此，便是不请自来了，诸位不会见怪吧？”
平愿长公主是周斯帝的亲姐，也是一众人中唯一敢和他说笑几句的，当即接过话茬道：“陛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就是去我的公主府，那也不叫做客，叫视察。”
在这个时候人大约也都来齐了，筵席便开了。
这种筵席一般都很是无趣。
除了能见些平时见不到的菜色，就是和一群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寒暄，还要字字推敲，生怕哪句说的不好叫人多心了。
秦娇娇侧头，轻声对着秦月茗说元老太太这边由她看顾着，让秦月茗速去找自己属意的夫人混个眼熟。
秦月茗这次没和她犟。
秦娇娇轻轻舒了一口气。
安排座位的礼部大约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元老太太和元芷居然就被安排在她身旁。
光影重叠，杯盏交欢间，她侧眸微不可见地看了几眼元芷。
其实方才秦月茗的话着实有失偏颇。
元芷身上的瞧着病弱，但并非是因为害病的缘故，而是她眉眼细长，脸颊微红，而其余的肌肤都似白雪，身上又有种名不经见的书卷气，所以才看起来是个“病秧子”。
秦娇娇学过几年医理，观元芷面有红润，形态生莲，便知道对方是个健康的不能再健康的女郎了。
很难想象，这竟是元家能养出来的女郎，这样剔透晶莹。
余光里，穿着鹅黄白纱西柳纹衣，一举一动都精心设计过的元芷亦悄悄地瞥了眼秦娇娇。
真好啊——元芷想。
对方几乎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该说是和这群自命甚高实际上家中各有各的龌蹉的命妇小姐们，秦娇娇单单坐在那里，就已经鹤立鸡群了。
然而元芷心中想的真好，却不是这个。
而是真好啊——幸好秦娇娇是为了九皇子选妃而来，与太子殿下无关。
这个被元家深藏了十几年的表小姐，自偶然见到太子殿下的第一面前，心扉就悄然被打开。
从此为了那个高不可攀的人，元芷学女工，捡元灵芝不要的《女戒》，把书上那些她往日弃之以鼻的训诫翻来覆去地标记了诸多遍，浓浓的墨汁搅乱了她的手，她仍是未停。
元芷一刻也不敢停——她心知，要嫁于那人中龙凤实在是太难。
她必须要每个动作都精雕细琢，才能如今日一般地握住机会。
选妃宴后的游神，太子殿下会出场么？
元芷咬住唇，耳畔是元老太太对于秦娇娇喋喋不休的咒骂，她神思已飘远，只是应付的点了点头。
“诸位，今日春光乍泄，韶光似箭，本宫既然有幸替皇后娘娘来主持这一选妃宴席，自然要为九皇子好好考察一下女子才学，飞花令，可会玩?”
顶头上，淑妃明明离帝王那么近，却再不敢造次，浑身发硬，之前还有的沾沾自得都好似被齐姑姑的一避尘扫了回去。
此刻她分明心里打怵，还佯装着淡定，姣好的面容擦了明艳的胭脂，遮掩住疲惫与无力。
细听之下，她声音竟有些发抖。
——堂堂淑妃，竟然怕周斯帝身侧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官！
“今日陛下既然来了，那飞花令的起首本宫自然不敢定夺，还望陛下赐个好兆头。”
周斯帝轻轻笑了下，似是满意淑妃的识时务。
他已有诸多年不曾踏步过这样的宴席。
“飞花令么，今日牡丹芍花逼人，朕看着心情也爽利。”
“如此，那第一句不妨定为——花开花落二十日，”周斯帝轻轻吟，和杀伐果断的雷霆气势相比，这个皇帝身上有一种极令人心折的凋零感。
这样的凋零感，以至于他轻吟出诗句时，众人下意识地就跟着轻吟下一句。
——一城之人皆若狂！
而一众人里，唯有秦娇娇背脊微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还被摆在玉碟上。
周围纷纷扰扰，连大字不识的秦月茗都接了两句诗。
秦娇娇却始终垂着头，从周斯帝的角度看她，似乎在吃着冰镇的荔枝，然而若凑近一看，才能看到这女郎浑身僵硬，似乎在警戒着什么。
好在飞花令后，周斯帝就回了御书房。
剩下的几轮游戏也没甚有趣的，秦娇娇勉强打起精神，赢了几轮蹴鞠。
她在青州时，就是玩蹴鞠玩的最好的女郎。
来了长安也一样。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元芷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居然不仅在飞花令中博得头筹，蹴鞠也是仅仅只次于她的好手。
可惜，秦娇娇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在这个场合遇到，那还真叫人想和她好好较量一下。
“诸位想来也该闹累了，连本宫这坐着的看着你们这些小姑娘玩闹，都被热出了一身汗。”
淑妃冷眼看了半响，视线滑腻地在秦娇娇身上转了又转。
她没忘刚刚齐姑姑给这女郎送了朵牡丹。
如今周斯帝一走，淑妃就一改方才的局促，左手撑着侧腮，似笑非笑地看向宴席上各个如花的姑娘。
排排宫娥踱步走到她身后，淑妃俨然像这坤宁宫真正的女主人一般，旁若无人地拍了拍手。
下一瞬，鼓声哄鸣——
春日采摘被完好保存的桃花撒向天空，宛如艳霞、彩云。
游神戏，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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