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书诚第二天才来,那时颂祺已转入普通病房。
看着颂祺,他有种错觉,当然因为上次的事,疏远归疏远,但她这个人像梦里的一样:荒诞,无逻辑,却又无从质疑。虽然从前他们也没什么话说。
他有义务问一句:“为什么想不开?”
她木木看着窗户。想:又回到医院了。
他试图说些别的,开导性的话。
她自顾自笑起来,笑中有黑色幽默的成分。
他瞬间挫败、灰心,一如既往。他并没有发迹的快感,黄琴梦不过为了他的钱。而阜春,这个节骨眼他不会抛闪她,因为在他,只有承受是切身的。这种责任感,在他是一种实感,或说是存在感。
所以宁借钱给黄琴梦,但拒绝投资,只流水似的把钱扔进医院。他并不是出于报复,只是心里想:像吧?这像是他会做的事吧?
所以她闹脾气,他除了安慰再无别的表示——可黄琴梦嫌阜春碍眼。特别最近她耍手段得了一笔钱,不少人眼红,伺机报复她;她需要慰藉,只求安定。
于是,她打电话来了。
颂书诚看了两秒,准备接,颂祺开口了:“别告诉她。”
意会她的意思,颂书诚说好,颂祺还是看着窗:“谢谢。”
一道斜斜的阳光折进窗子里,倾听的样子。他惊异,在听什么?
然而这次黄琴梦没有表达她的热情,只是愧疚与惋惜。她觉得他做的对。阜春是个可怜人,现在她在商场,她想探望探望她,可不知道病人喜欢什么。
颂书诚不赞成:“其实你没必要跑一趟,她喜欢清静,再说……”脾气实在糟!
但她言语温存,情真意切,打动了他,他心软了:“好吧,就在滨崎路那家医院……”
他叮嘱黄琴梦不要在意阜春说什么,她也实在不好受。
挂了电话,黄琴梦想:好极了!
不必说,她恨阜春,因为她是十足的下等货色。虽说男人如衣物,但想到阜春和她穿过同一款,这无异于对她打了折扣。怎么不心悸!怎么不恨!
这样一想,她就又恨起颂书诚,为什么离婚后他不找个有钱的女人?就是普通的女人她也认了——侮辱!简直侮辱!
她走在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怨恨。特别她手里揽了这笔钱,过去悭吝、压制的情绪也一并释放。她有的只是复仇般的快感,怒火般的狂喜,毁灭般的**;她看见自己珠光宝气,穿戴琳琅,走进娘家,眼角斜睨他们——一群靠打压女性的性自卑,活该没有未来!
她看见自己玩弄男性,不绝地嘲弄他们在长相、身材、性格上的残疾;攻击那些要女人早结婚却到了年纪还不死的专家;同时,像收罗鞋子包包一样把男人排列、标号,享受一切物权上的优越与尊严;她看见江美茹灰头土脸,一脸败驯,被践踏,而她呢?她昂一昂眉毛,她的女儿只会学成,漂亮,年轻又才情,有花不完的钱和财阀气质,年轻时的挫败与屈辱终于为胜利所涤荡、折服——复仇,攻击,荣耀,金钱多好!
她错乱了;脚步飞快,脑海如沸,永远不停,一刻也不要停!
她冲进花店,门也不关,胡乱买了一束花,径奔医院而去。
穿过大厅,跨进电梯,摁下楼层,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她缓了一缓,深呼吸。不知道为什么,电梯总使她陡然喘不来气,仿佛直见性命。但看那血色又惊跳的数字,显然,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
她有点诧异,因为刚刚情绪过于波动?这样下去可不好。也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心同这轿厢一样促狭、窒息、闭塞。
可难道错的是她?下意识看门上的自己,模模糊糊,别模改样,这简直像一种修辞法。她试图回忆从前的自己,但想到的是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另一种性别;一时间,她有点蠢蠢欲动起来,电梯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不确定是要把什么关起来或放逐出去。
她喘得更厉害了。扶着电梯,闭上眼睛,再深呼吸几次。想是不是要摁呼救键——这时,门猝然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她奔出电梯,门关上了;空气充满肺叶的时候,恨意也一并醒了过来。她扶正背脊,理理头发,绰起手里的花,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重新恨起所有人:她的父母、前夫、朋友、女儿——阜春也正歪在病床上,等着她来。
推门只是一瞬间的事,不需要任何斗争。但她还是一怔,因为阜春距离她的想象太远、差太多。她以为她有的是沉重的埃及式的四肢,而眼前这女人萎瘪瘪,瘦成了一把伞骨——伞骨!
于是她也陡然像老了几十岁。因为联想到颂书诚,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上.床、做.爱、性.交!
她那动物园里围观动物一样的眼神深深刺激了阜春,她挣扎着坐起来,不善道:“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别这么动肝火,对身体不好。”黄琴梦笑得浮浮的,把花立在床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身体,应该多想想好的,是不是?”
“你不来最好。”阜春把花扫在地上,“出去!”
黄琴梦佩服自己的耐心,直面着阜春,就在椅子上坐住了,“你可以赶我走,但心里也很清楚吧。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你中伤我那么多次,无非是因为颂书诚。但事实是,他告诉的我地址,他想我来的,我这次能赚到钱,也多亏他的帮助。”
她不必希望,因为这一切确是事实;阜春活不了多久了,也许颂书诚正盼着她死。如果有个孩子会不会好些?多遗憾!
黄琴梦站起来,踱到窗前,随后就在房子里变得无所不在;想想看,阜春还有机会回家吗?家里的新冰箱将不再属于她了;电视,烘干机,化妆镜,衣橱,大理石桌,衬托女主人身份的一切家具,□□地毯,装饰柜,吊灯,这一切将永远不属于她了。她渴望新的家具,渴望出世,渴望一尘不染,生活却像掸灰一样把她从一切召唤里掸了出去。多可怜!陪他吃糠咽菜,他一心一计只爱他前妻,现在她要死了,由着这个女人坐享其成?瞧她多得意!多漂亮!多尊严!瞧瞧吧!好人!
黄琴梦面上这样慈悲,阜春的脸色却越来越难堪;黄琴梦不由她听不下去,到最后,阜春喘出一身汗,黄琴梦才吊一吊眼梢,安慰她几句,带上门,转身就走。
果然。来这一趟,阜春的病更重了。
黄琴梦走到走廊,就又看到那电梯,当然她没有乘。高跟鞋敲在地砖上,有雨点的清凉。现在她也忘记了阜春,走到大厅门口,脑子里忽然冒出问句:刚刚那个进电梯的人,是老人还是小孩?青年人还是中年人?男人还是女人?——会是阿潮吗?
脚步一顿,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心里很雾数。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但她忘记了这臆想中的女儿的形象距真实只有更远。
反正她是健忘的人,再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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