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琴梦得知颂祺住院,隔天去探视,在门口碰见颂书诚,颂书诚只是动动嘴,没说什么话。显然是知道那天的事。
黄琴梦也并不表达自己的歉疚,原先她准备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阜春硬曲解她的话,她有什么办法?可阜春好死不死,再见颂书诚,她就有点恶心,寒暄的话也不说了,态度冷淡生硬。
颂书诚也觉得她太欠妥当,从前无非毛燥些,现在简直癫狂。
“要走了?”她问。
他重复她的话:“要走了。”想起最近常看到那男生,也许只是同学。
黄琴梦走进病房,在门口站住,顿了顿,问:“有意思吗?”
顺着她的视线,颂祺坐在病床上,床头放着一沓书,手里捧着一本,静静翻页。
她上前,嗤一句:“我早说,少看这些书,什么事都没有。”
颂祺只是不回应,想起顾井仪每天来看她,说许多话,她一面听,像罩着雨衣坐在雨天里;或是现在,黄琴梦就在她旁边,她像打点滴时看滴壶里的水,无知无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黄琴梦已经说完了,欠一欠身,拿一张卡丢给她:“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时间应该就在下周,最近你就不要联系我了,有什么事你就找颂书诚,毕竟他是你爸。”
颂祺没作声,也不伸手。
黄琴梦也不在意,只是经过门时说一句:“请假也好,看心理医生也好,只要不影响成绩,随你怎么造。你不会打算从此都考那样的成绩吧?换作你是我,才真的不要活了。”
说完,她走了。
门外,顾井仪拎着阿姨做的说是能补血气的红豆紫米粥,从另一头走了过来,正眼瞧见黄琴梦。
黄琴梦不知是没看见或根本不认识他,径自走远了。
他站在那里,眼直直盯着她看。
这些天,他大脑不受控制,无时不刻计划着要怎么打发黄琴梦,像当初对付迟昊那伙人一样?开玩笑,又不是京都。真闹大了,他休想再在珞城待下去。被颂祺知道他就完了。
试图联系阿飞,才知道他又进去了。至于身边这些人,光说不做,没有一个靠得住。
成天与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做斗争,他自然睡不好,也消减了一圈,人却越来越精神。现在看见黄琴梦,不由心头火起:管她呢,先在哪里关上几天再说!
他鬼迷心窍,踅脚跟了上去。
*
出院那天,顾井仪来时颂书诚已经在整装行李了,上前打过招呼,顾井仪帮忙打包。
一周接触下来,顾井仪发现颂书诚还不错,特别家里还有病人要照护,他一天不差来医院探视颂祺。
“这就要出院了?”顾井仪皱皱眉,她还有些嗜睡,是不是药效没过?
“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颂祺说,见颂书诚重拨号码,“怎么了?”
“不知道啊。昨天就联系不上你妈,会不会出事了?”
“会不会已经走了?”
“不是说下周吗?”
顾井仪抿抿唇,眼移向窗外。他也没想到才一天,黄琴梦就被吓跑了,还打算多吓她几次。不过听父女两个讳莫如深的语气,心里即刻了然了。
也知道颂祺在假装,意思不要颂书诚担心她,不然呢?一个人不敢睡,晚上他守着她,看她哭也不敢叫醒,他恨自己无能。她拒绝他陪着,诅咒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好了。他承诺、发誓,她挣开他,头顶住墙哭,说她知道他并不爱她,叫他不要滥用同情心……他做什么都不对,也从未料及她会有这种反应。
一天,她失踪了,他在公园里找到她,她靠着树,喃喃自语。问她为什么,理由是窗纱使她恐怖——窗纱?窗纱上一个个洞像一根根杵直的手指,一根根手指对着她指指点点,谴责不已的样子。
他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去找医生,医生建议颂祺应该去看精神科,他眼睛睁得更大了。
晚上陪护,她的小手紧紧箍着他,像溺水,他紧紧交握她的手,点开手机上网查资料,心跟黑夜一起沉下去。
为什么生这种病的人是她?
他没办法想象她被关精神病院,一排排铁栏杆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
甚且,他什么都做不了,精神病患的定义是: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无法真正幸福。
这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
可她一安定下来,和正常人简直没什么两样。她像往常那样念书,看电影,和他讨论艺术,解读掌故给他听,他注视她对自己笑;到了晚上,他又一次坚起心思,告诉自己帮帮她,像个男人一样帮帮她。现在他站在这里,她又一次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颂书诚说还要去探望阜春,问颂祺要不要回家住,颂祺拒绝了。
出门打出租,颂祺报家里小区的地址,顾井仪驳掉了,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我没关系的。”颂祺说。
他手合拢她的,“你才刚出院,再等几天好吗?”
颂祺没说话,半晌,清淡淡问一句:“你会送我去精神病院吗?”
说这话的时候,司机透过后视镜盯他们,眼神凛凛得像刀。
一时间,顾井仪的手攥了起来,攥成拳。
“实在不行,我陪你。”他看进去她的眼睛,很温柔地说:“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的。”
颂祺没有再说,被握的那只手松了松。车厢里奇异的安静,只听风一路嘶哑着抓挠车玻璃。
在江苑小区下车,司机又盯他们一眼,似乎要确认不是恶作剧。但显然跑得更快了。
顾井仪很想扯住他的衣领:难道你不会生病吗?
颂祺并不觉得受伤,反而很淡泊。什么自尊、爱,内心早已经舍弃,顾井仪早晚会走,最后她所拥有的不过是她和她的病。
顾井仪牵着颂祺,上十五楼,家具和摆设依旧是从前的样子。
顾井仪看了她一会儿,大概她在咖啡桌和厚绒布间很放松。
“要喝咖啡吗?”
颂祺说好。呆了几秒。抬眼见顾井仪在涮洗池前淘澄杯子,听得出指腹一寸寸按压玻璃的力度。马上想到他下巴上那一片胡茬,没来由一阵心酸。她从未见过他留胡茬的样子,同理,一个人心里的渣滓是洗不掉的。
顾井仪端了咖啡回来,两人对坐着,久久不说话。住院这些天,他把她的反常看在眼里,显然她需要专业的帮助。
于是他开口了,十指围起来,护住杯子,“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她用谈判时的口吻:“精神科吗?”
“不,”显然怕她受不了,“我们先去看心理科。”离开黄琴梦,他相信她会好转的,一切不见得就这样糟。
颂祺没说好还是不好。也并不看他。去,因为不想糟践他的心意。
*
借宿顾家的头几天,颂祺情况还算稳定。上午看书,下午一定要去逛书店,晚上看电影看到睡着。很少吃喝,唯一一成不变的是夜哭。
顾井仪集齐家里所有的利器,晚上睡客厅,一听卧室有异动,马上跳下沙发,拍亮灯。每次看颂祺把纸白的小腿缩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他恨不得这些疼痛都发生在他身上。
问她怎么了,手抚顺她的背,哭声渐弱后递上白开水和气喘药。
身体已经抖得厉害,手抖得还要凶。
“可以陪我吗?”她问。
“好。”
“谢谢。”
他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睡。
她偎着他,只是小小声哭。问什么都不说。
顾井仪像医院时那样安慰她,或自言自语:“颂祺,你生病时都什么感觉啊?”
她小口小口吸气,突然没了声音。他吓坏了,喊她,推她,摇她,她一动不动,呼吸停了?他背她跑去附近的医院,半路时颂祺醒了,但对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有时奇异的柔和。她看书,他画画。抬起头,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她与他共处同一楼,同一间客厅。
也许伤病真会使一个人从一个变成另一个。从有生命的真品到仿冒。想到这里他很痛苦,也明白颂祺宁愿痛苦也不要无知。
他佩服她本色,是真的。特别她有那样一个极端的母亲。
颂祺右手穿过左手,说:“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不明白为什么女儿总是重复母亲的悲剧。也许这是注定的,我的结局不会好。”
他告诉她不会,“你当然可以抵御、抗议这一切,但一定要死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生下来就想死的。”
“就没有别的好想?”
“有啊,我想发疯,疯子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他只好捡起上一道继续问:“到什么程度?”
颂祺认真想了想,屋子里待久了,可痛苦无处不在。她的神经纤维像捕捉弹片的蜘蛛网。从前也叫震弹症的?总之,她怕睡着,每次半夜惊醒,简直一刻也不能待在屋里,环视四周,窗帘可以吊,脸盆可以溺,垃圾袋可以闷,原子笔可以扎,杯子可以割。
意识到严重性,顾井仪不说话了。
颂祺倒是很轻松,说真住精神疗养院也没关系,总比回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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