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几天,彭川跟何嘉约他们出来,就在从前他们会面的那家商场。
早上出门时顾井仪再三确认,颂祺说没关系,她很好。
路上他频频注意她,公交车经过的时候,地铁站等地铁的时候。她深深凝视车玻璃或铁轨,深深着迷,就好像在告白死是一件多美丽多富于宗教的事。
他伸手把她拉回来。
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她不知道是不是生他气,用咖啡里淡奶油的口吻说他似乎很怕别人伤到她,或是怕她伤害到别人。
他看她一眼,心疼地皱眉。说不是那个意思。
颂祺垂着眼睛,没说话。
他马上知道她又往别的方向想,揉揉她的脑袋,饧化了语气:“大概我潜意识拿你当小孩。”
但她不觉得这是一种褒奖,还不如说她是废人来得更直观。
彭川和何嘉已经在门口等他们。
他们与他们打招呼,颂祺却听不清说什么,仿佛那声音是给呵欠的热气冲淡了。
何嘉跟颂祺打招呼的表情,像视觉暂留。问还好吗?希望显得轻松,但听上去声音像纸糊的那样。
颂祺点头说还好,两个女孩子挎着胳膊。走在前面。
彭川一路跟顾井仪说游戏,队友多么坑,功课也那么多。
顾井仪什么也没听见。前面一辆卡车轰轰从路对面开过来,颂祺就在前面,他眼睛都看直了。
“怎么你这么久不上号?干嘛呢?”
卡车从她身边啸过,他像目睹一场灾难发生,一瞬间还以为眼睛会瞎掉。
“跟你说话呢,看什么呢?”彭川扫顾井仪一眼,按下声音:“还没跟颂祺和好呢?你不是牵着她过来的吗?”
而顾井仪丢下了他,大步流星,赶到颂祺旁边。
何嘉的话却使他一惊,“谁死了?”
何嘉看顾井仪一眼,声音更低了:“据说是王磊。”
顾井仪语气不太好,“以讹传讹的事不要乱说。”
何嘉露出古怪的表情,干嘛这么大波动?
彭川也参与进来,闲闲地说:“这你们也信啊,八成是他们宿舍那伙人骗你们女生耍呢。”
“哪有人用死开玩笑的?”何嘉嗔视彭川,“可是要怎么解释?王磊妈妈神神秘秘跑进宿舍,卷了床铺,还往他墙头贴符纸?”
“这谁知道。这人怕不是个神棍吧。”
颂祺幽幽在心底想,也许其实王磊有个跟自己一样的母亲。
“但是这件事绝不是讹传,你们知道吗?周清退学了,就在王磊妈妈上宿舍的当天。”
颂祺一顿,耳边说什么忽然全都听不懂了。什么?周清退学了?
顾井仪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顿时有点巫魇。
他重新牵起颂祺,她看着他翕动口型,她读不懂他的唇语了。路上行人笑眯眯。臂与臂连成直线。花开花落一样打手势。或嘴说得像滚水。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
何嘉说起一家新开业的饮品店,一行人往那里去。
顾井仪一路都没有再说话,抬头发现竟是家猫巷咖啡。他全呆住。正因为这个他才没把饼饼和小老弟从寄养中心接回家。何嘉今天怎么回事?这姑娘脑子缺根弦吗?
颂祺在顾井仪开口前先开口了:“我没事。”
顾井仪不放心:“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
可是看何嘉兴冲冲。也不能总是误解别人。何况顾井仪一直在自责,如果为他好,那为什么不让脸脸的事过去?
于是她笑了笑,我真的没事。
点好甜点饮料,上二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毯,颂祺觉得脚有些软。
何嘉倒是亲亲热热,挽着颂祺说:“周清走了,班里那几个山海经一定很悲惨吧。”
“什么?”颂祺问。
“她们不就是见大家都挤兑周清,才把脸抹成那个鬼样吗。”
彭川咕哝着说:“你第一次化妆,脸不也跟霜降似的。”
何嘉赶着彭川打,“美女的事你少管!”
说起上次逛商场觉得有两支唇釉很适合颂祺,买来给她做礼物。
颂祺很抱歉地说:“可是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嗨,没关系啦。请我喝奶茶就好喽。”何嘉摇摇手,推门进去。
颂祺挪到边角位置,恍惚有摇铃声,原来是猫爬架上拴着一个铃铛。
白得像雪一样的猫从架子上跳下来,她露出惊慌得要四处逃窜的表情。显然怕那只猫,那只猫也怕她。
已经是角落了,可人来人往铃铛还是响。小孩子见了猫,一轰而上,揉来掐去,何嘉说这就是她为什么讨厌小孩子。小孩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物种,从前她学毛笔字的时候……
“你还学过毛笔字?”彭川不可思议,学了还这么毛燥,白学了。
“一个劲蹬我凳子,还用头撞我。我一巴掌呼到他头上,指着他说,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扇死你!”
很自然的,他们说起小时候。颂祺不想听,转移听觉上的注意。
摇铃声还在,冲进嘈嘈的人声里,破碎,冷却,逐渐消逝。她不觉得痛苦,但这听感像是伴随眼泪一齐发作,最后凝一层干不彻底的眼泪的膜。什么都听不到了。想到脸脸的死。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遂脑子里画面更清晰了。
顾井仪牵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她被从记忆的悬崖边缘上拉回来。“还好吗?”
颂祺努力笑了笑。
饮料端上桌,她沾都没沾。意式咖啡黑得像用神工熬煮得浓稠的沥青。
她很罪恶。
顾井仪问:“在想什么?”
颂祺捡起话题:“你喜欢小孩吗?”
“还好吧。不过我只喜欢听话的小孩。”
何嘉撇嘴,说:“我只喜欢哑巴的小孩。”
几人都笑了。颂祺也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假使自己不能挣脱疾病,这辈子她根本无法生育。挣脱了又怎样?
她未来只会有一个忧伤的小孩,或者自闭症?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死。
“也许人喜欢小孩,跟基督理型是同理的。”顾井仪说。这方面两人很投契,他们都认为只有非社会才算人类。
这时颂祺状态不错,很轻松地说,她喜欢顾井仪的创作观,用瞬间容纳永恒。这种永生感很美。那天她看到他房间里那幅画,罩玻璃瓶的女人,站在房间里,不确定是要脱下或其实刚穿上去。
他纠正她,“不是玻璃瓶,是很像玻璃瓶的雨衣。”
她笑了,没有说那画上的女人很像黄琴梦。
他们谈到文学创作的线性和绘画的同时性,一谈两个钟头。那时颂祺还好好的。
四人吃过晚饭,很自然就在十字路口分手。
可是当天夜里,她出现了恐怖的幻觉。顾井仪在客厅,就听见她埋在被子里尖叫,撕心裂肺的。
“怎么了?”他抢进卧室,把她从被子里刨出来。
她看见他的脸,汗与抽搐更剧烈,起乩一样。
顾井仪从不知道女生的力气可以这样大。
她推开他,受惊麻雀一样开始在卧室里乱跑乱撞。很快绊倒在桌椅中间。
“颂祺!”她不疼吗?
她根本不听他的。撞墙后狼狈逃窜,冲开另一间卧室门,把自己关进了衣橱。
他不敢拉开,怕她又撞起衣柜。奇异的,里面什么声音都没了,塞住了一样。确定不是晕倒,他守在外面,又过了十分钟,才拉开衣橱的门。
“好了好了,没事了。刚刚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把她抱到床上。
她背对他,缩成一团。
“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她不答。顾井仪也就不问。
过了几分钟,他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哪里不对,“你不能说话了?”
他绕到床那侧。她抱着被子,像是吃进太多语言,张大眼望着他,眼泪直流。
“不说话也没关系,写出来可以吗?”
他翻出手机,她接过去,很快摇头。
乱码。怎么是乱码?
两人无措对视。顾井仪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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