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外无大事。
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骤然离世，对于大扈来说，无疑是大事中的大事。
太皇太后离世当日，太医院医正紧赶慢赶到了锦山。经过反复确认，太医院众人对陛下保证，导致太皇太后离世的并非瘟疫。
至此，皇帝陛下再无犹疑。
满城缟素。
举国哀悼。
年轻的皇帝一度伤心得只咽得下清水。章明殿太后强忍悲痛主持了殡殓与治丧，事后遁入佛堂，日日念经回向给太皇太后。
在这举目皆白的世界里，祥安殿太后仿佛与众人一般，又仿佛格格不入。
一方面，她披麻戴孝，认真聆听礼部告知的各种规矩，在所有仪典中都表现完美，没有半分行差踏错。另一方面，她神色平静，仿佛生老病死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
有人说她心性凉薄。
有人认为她经历过满门被屠的惨事，对于亲人离世比一般人淡然。
还有一部分人则觉得她终究是乾人，一腔心思不在大扈这边。持此种想法的人大都听说了一件事。
事情需得从渤海之滨说起。
渤海之滨盛产桑麻鱼盐，自古便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大乾皇室南渡后，齐鲁大地亦陷入了多年混乱，该地一名坞堡主在儒家祖庭的支持下，逐渐把控了渤海之滨的经济军事命脉。那名坞堡主自封彰王。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渤海一十六城并不向大乾缴纳岁币，但世人皆知，彰王只尊大乾为正朔。
前段时日，楼祭酒得了西北大儒的三车典籍，陛下便动了心思，想让他前往渤海之滨游说，且打算为他准备五万护卫军。然而，不知怎地，这件事被祥安太后知晓了去。她听闻后，竟然闯入了陛下与重臣的议事之所，言说太皇太后新丧，不宜轻启争端。
这个理由简直莫名其妙。先帝过世时，大扈可是南北两线作战。勇猛的扈人更相信哀兵必胜。所以很多人觉得，祥安太后此举不过是因为彰王是乾人，且只尊大乾皇室。
当然，这只是近期与她相关的议论之一。诸如此类的议论还有很多。不过，没有人会跑到祥安殿来说。
因此，除了依旧身着素服，祥安太后的生活已经几乎回归到了锦山之行前的样子。早晚伺弄一下花草，闲暇时背几页医书。
只是，她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晋王了。
“明日你去学堂，替我看看杲儿。”
太皇太后过世后，阿蒙的身体便一直不好——咳嗽喷嚏不断，期间还发过两次高烧。如今她痊愈了，也该回学堂了。
阿蒙道：“晋王故意避着咱们，我去国子学也未必能见到他。”
祥安太后的手一顿。她放下书册，来到阿蒙身边坐定。
“我们说好了的，从今往后，不论你有什么打算，哪怕是为了我好，都要跟我说清楚，让我自己做决定。”
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就在三年前，祥安太后得知阿蒙对于她和大扈联姻的真实盘算之后。
阿蒙垂眸不语。
祥安太后道：“这段时间你的病情反复与你不肯好好休息脱不开关系。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阿蒙淡淡道：“晋王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先太皇太后唯一真正意义上的血亲。他的身份本就引人猜忌，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亲近了。”
祥安太后蹙眉。半晌，问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阿蒙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才给晋王开的课停了。”
祥安太后想了想道：“晋王需要给太皇太后守孝。”
阿蒙道：“守孝禁的是享乐。如果因此晋王连书都不能读了，那陛下为何还能上朝？”
祥安太后赶紧去掩阿蒙的嘴：“阿蒙，慎言！”
左右看了看，确认室内无人，祥安太后舒了口气。
阿蒙继续道：“太皇太后去世前一番安排，是让晋王学四书五经。显然。她老人家更希望看到晋王继续进学。如今，陛下却将他的课停了。这是一滩浑水，我看不清，不希望您趟进去。”
祥安太后揉了揉阿蒙的头，道：“阿蒙，许多人羡慕我命好。但这些年的艰难险阻，很多只有你我清楚。为什么你始终对我不离不弃？”
阿蒙道：“因为您救了我。若不是您从江中救起我，我或许早就成了江底枯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您的。”
祥安太后替阿蒙理了理被她揉乱的头发，道：“你或许不会相信，但其实我常常庆幸救了你。”
阿蒙难得露出懵懂神色。
祥安太后道：“想想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若非有你，恐怕我的身份根本无法得到认可，更遑论住进大乾皇宫。其实，我觉得我连人贩子那关都过不去，说不定早早被卖去了哪户人家做下人。”
阿蒙抓住了祥安太后的手，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祥安太后顺势止住了这个话题。她反握住阿蒙的手，道：“三年前，从南隐道出来，我摔断了腿，又遇暴雨，太皇太后让我入天勤寺避雨，还让卉姑姑给我治伤。不然，我的这条腿恐怕已经瘸了。我一直想回报太皇太后，可惜始终没机会。”
阿蒙睁大眼睛看着祥安太后。
祥安太后想了想，道：“是了，那时候你我因故分开了。天勤寺的事你不清楚。总之，太皇太后对我有恩。我也想像阿蒙你一样，做一个记恩报恩的人。”
阿蒙默了默，道：“先太皇太后除了大扈江山，唯一记挂的就是晋王殿下了。所以，您想继续照顾他？”
“是的。”祥安太后颔首，“卉姑姑告诉我，太皇太后并不指望杲儿荣登大宝，出人头地。她只希望杲儿平安长大，一生喜乐。”
抿了抿唇，祥安太后接着道：“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如果太皇太后对杲儿寄予厚望，我能力有限，自不该耽误他。但她的愿望是让杲儿开心快乐地长大，我觉得，我可以。而且，我觉得，在这宫中，也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阿蒙蹙眉：“话虽如此，可晋王如今还小，谁知道他长大后会怎么想？您还记得无名村的饴儿吗？孩子长大后会有自己的想法，未必与长辈一致。”
祥安太后眨眨眼：“也有可能一致呀。”
说罢，她单手托腮道：“当然，你的顾虑有道理。不过，那是好些年之后的事了。我们先顾好眼下，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说到这儿，祥安太后展颜一笑：“好阿蒙，你帮帮我吧。”
阿蒙却一脸严肃。过了好一会儿，她问：“太皇太后对晋王的寄望，全是卉姑姑跟您说的？”
祥安太后点头：“不错。”
祥安太后不知道阿蒙是否从心底里认可了她的决定，但无论如何，三日后，阿蒙去了晋王的昭明殿。
心思起伏，祥安太后一时间看不进去书。她索性进了厨房。虽说还在守孝期间，可晋王还小，阿蒙正在长身体，都不禁饿。祥安太后打算研制几样清淡又有营养的小食，方便二人下学后晚膳前充饥。
正忙碌着，有宫人来报：“陛下驾到。”
这是年轻的皇帝第一次踏足祥安殿。
他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然而，一路行来，并未见到大名鼎鼎的玫瑰，倒是菊花处处。
见到祥安太后，年轻的皇帝开口便问：“殿外那些菊花是种来吃的吗？”
祥安太后敛容道：“不是。但是，也可以吃。”
年轻的皇帝问：“怎么说？”
“哀家种这些花是为了每日都有新鲜的花枝可以供奉到太皇太后牌位前。”祥安太后道，”虽然哀家没有用这些花做吃食茶饮，但此花清热解毒，是可以食用的。”
闻言，年轻的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道：“母后有心了。只是，母后对太皇太后这份孝心，世间无人知晓。近日竟然有人公开诋毁您，说您对太皇太后心怀怨念，记恨她当初不愿您入宫为后，因而对她的薨逝毫无眷恋悲痛之意。”
祥安太后想要开口自辩，年轻的皇帝摆了摆手：“朕自然知道此乃无稽之谈，然而流言实在不好控制。为了遏制流言继续发酵，朕想了个办法，母后您可愿配合？”
祥安太后问：“什么办法？”
年轻的皇帝道：“皇祖母生前笃信佛教。朕打算为她建造一座佛窟。母后您若是能够主理此事，那些诽谤之言不攻自破。”
祥安太后又问：“需要我怎么做？”
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落叶归根。请母后护送皇祖母遗体回安城。安城城外有一风水宝地，可开凿佛窟。朕已经安排好人手。母后只需前往坐镇便可。”
“好。”祥安太后一口应下，同时道，“扶灵归乡只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些不妥。让晋王与我一道吧。”
年轻的皇帝没有立刻答应。
过了几日，有人来传陛下口谕：“杲儿这段时间伤心过度，朕很是担心他，本想留他在身边亲自照顾。不过，他在母后身边，朕也是放心的。特准许晋王与祥安太后一同扶柩回乡，修建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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