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春寒渐消。
京郊玄岭脚下,渌溪边上的祓禊仪式刚过,衣饰华美的年轻男女们便热闹起来了。
不远处,姜芮折了几支杏花,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把玩着。她眉眼生得英气,目光便更显锐利。挑剔地审视了今日宴饮的主宾半晌,她轻哼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婉婉,可算找到你啦!”
一身红衣的少女声音清脆,小跑着凑到她跟前。
姜芮没应声,随手将编好的花环丢过去。许姝欢欢喜喜地接住了,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顿时来了劲。
“你该不会……是在看宣二公子吧?”
姜芮揉了揉额角,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见好友杏眼圆睁的模样,她不觉好笑:“宣二公子名士风流,世人皆争求一见。怎么,偏生我看不得?”
“哎呀,婉婉你——”许姝捏着杏花,气鼓鼓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姜芮才情绝艳,可惜长了张嘴。姜太傅家里人人儒雅随和,只有这位嫡长女言辞堪称刻薄。
若非如此,怎会早已年过及笄,却仍无人敢上门提亲。
许姝咬着唇,心中忿忿: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找这位呀!谁不知道宣二公子是出了名的——
“美貌废物。”
姜芮薄唇轻启,将视线从人群中心的贵公子身上收回来。
见少女欲言又止,她挑眉轻笑:“怎么?你方才心中不就是如此想的么?”
许姝连连摆手:“我可没有!”
她小心地打量着好友的神色,说得含含糊糊:“宣二公子姿容太盛,又日日饮酒纵乐,名声就……呃,不太中听。但是当年,就连我爹都知道宣家出了个神童。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是废物吧。”
姜芮不置可否,掸了掸衣袖,朝人群走去。
其实许姝说的尚算中肯。
宣珩年少成名,十岁作诗便传抄京城,这些年来早已是这类宴饮的常客。他生了副多情公子的好颜色,那泼天的才气也跟着全用在了莺歌燕舞上。
如今他年近弱冠,被人提起时已离不开“声色犬马”一词。宣尚书精明强干,对这个纨绔的嫡子却似乎毫无办法。
眼下这位风流公子吟了首诗,惹得身边的乐伎笑着遮了脸。他执着扇子去挑人家下巴,却被一旁的崔侍郎拉住,于是顺手接过酒杯,堪堪喂到姑娘嘴边。
当姜芮走近时,便听到宣二公子带了醉意,同那崔侍郎大谈什么舞乐之美。
虽是在说些艳俗之事,但他的声音确实好听。崔侍郎已瞧见了姜芮,讪讪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好听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姜芮扬手丢出一支玉簪,斜睨着他冷笑:“宣二公子如此多情,倒是我多余收这一支簪子。”
宣珩茫然地抬头看她,似乎酒仍未醒。倒是一旁的崔侍郎不动声色地拾起玉簪,看了片刻,又轻轻塞到他手里。
做工精巧的玉簪带了些许凉意,终于唤回了宣二公子的神智。看着甩袖离去的姑娘,宣珩踉跄起身,急急追上前去:“婉婉!”
许姝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走远,同一众世家子弟面面相觑。
这两个人居然如此相熟吗?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个问题宣珩也想知道答案。
他跟在姜芮身后,吐息中仍带着佳酿的馥郁香气:“先前姜小姐向我讨那簪子,原来是做这用处吗?”
姜芮脚步不停,转头挑眉看他,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方才我若不来,不知宣公子那番高谈阔论,还能搪塞崔家多久?”
提到这个,宣珩便有些恨恨。余光扫了眼不远处的人群,他压低了声质问:“这便是姜小姐想出来的主意?”
“怎么?宣公子还另有妙计?”姜芮语气悠悠,“崔三小姐才情兼备、贤良淑德,若不是邓太尉逼得紧,崔家可不舍得拿出来拉拢你。”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宣珩。
“宣公子藏锋多年,看起来可不怎么成功。连阿姝都骗不过,就别指望邓太尉会收手。”
“若宣公子还未被酒色坏了脑子,就该知道你我两家都已无路可退。”
姜芮目光凛冽,广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当朝皇帝连年多病,膝下子嗣又皆年幼。邓太尉笼络世家多年,如今隐隐露出凶相,已有取而代之之意。姜家与皇室同气连枝,自是最先感到寒意。
姜太傅尚在犹疑不定,姜芮却不想再等。半月前,就连长兄也被牵连下狱。虽然有惊无险,但她思忖再三,终于还是设法找上了宣珩。
宣二公子名声虽差,但宣家却是个极好的联姻对象。
这些年来,邓太尉虽极力拉拢,但宣家仍是打定了主意不愿站队。可惜如今两边力量悬殊,继续沉默便已说明了态度。
宣尚书身居要职,在京城却并无世家倚仗。今日崔家借着上巳节宴饮,便是要逼宣珩应下亲事。
这些宣珩自然明白。只是他没想到,半月前姜芮说会给出诚意,竟是用的这般方式。
她是替他解了围,又把联姻的台阶递到了面前。但宣珩怎么咂摸都觉得不是滋味,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姜小姐今日横插一杠,倒是不怕日后流言中伤。”
姜芮轻嗤一声:“明明是宣二公子风流成性,伤了人心。怎的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莫名被她倒打一耙,宣珩立刻反唇相讥:“若我方才反应不及,姜小姐怕是要唱独角戏了。”
“宣公子这便是过谦了,”姜芮目露讥诮,上下打量着他,“方才那番戏码,宣公子看起来熟练得很,倒不像是演的。”
说到这里,她忽的蹙了眉,心中有些别扭。她同宣珩只见过数面,相谈寥寥,更从未提及过她的小名。却不知宣珩怎么知道要喊她“婉婉”,把这戏做得如此逼真。
想必是先前听到许姝这么喊自己。姜芮忍不住腹诽:这般机灵,用的全不是地方。
宣珩平白受了一通奚落,正待发作,却见眼前的姑娘敛了眉目,将手背过身去。
“若是邓忠真能做些好事,便是让他坐坐那位子也无妨,”姜芮语气冰冷,神色淡淡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但这些年,那群虫豸作了多少孽,宣公子总该听过一二。”
“我父兄虽嫌优柔寡断,但在朝多年俯仰无愧。宣尚书苦心孤诣二十载,想必也不是为了看如今这局面。再多的仁政,无人推行便是废纸一张。今日是我长兄入狱,明日不知是宣家的何人?”
明眸皓齿的姑娘站在一片春色中,却是浑身冷肃。
“大厦将倾,我只恨世家男儿仍想着独善其身。”
姜芮说完便不再看他,抬脚朝追上来的众人走去。
觉出她情绪低落,许姝默默将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只上前轻轻挽住她的小臂。
崔侍郎陪笑着目送两人告辞离开,转头看到宣珩攥着那支上好的玉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见鬼,难道宣二公子这次真栽了不成?
他虽有意试探,但宣珩似乎真敛了性情,谢绝了大部分邀约,只日日遣人送诗画到姜府。有好事的公子哥上门拜访,出来时皆是一副牙酸的表情。
宣二公子才高八斗,写起缱绻的情诗来,一般人自是难以招架。
姜小姐虽不是常人,但应的诗也渐渐从冷嘲热讽变得欲拒还迎。
一时之间,京城传抄的诗集都变多了。
姜太傅素来儒雅自持,据说近日却在朝上给宣尚书甩了好几次脸色。不过到了月底宣家上门提亲时,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把人丢出门去。
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姜芮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列出的吉日,眉间是淡淡的倦色。
“邓忠多疑而自负,近日定会做些试探。”
她提笔在纸上勾了几下,抬手递给父亲:“不必急着成婚,且先看他如何动作。”
姜太傅听她轻描淡写就安排完自己的终身大事,半晌才长叹一声。
月初姜芮先斩后奏,从上巳节回来才将联姻计划同他一一道来。他气急大怒,这位长女却不为所动,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番长兄平安归来,是因为宋大人仍站在父亲一边。若是下次连宋大人都无法自保,父亲打算如何?”
他便无言以对。
抛开旁的不说,姜芮的算计其实颇有几分道理。他在朝堂日觉独木难支,联姻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宣尚书寡言慎行,在诸多事上却暗暗与他意见相投。
但宣珩的名声实在太差。况且聪明人花天酒地起来,多的是让人糟心的花样。
姜太傅左思右想,仍是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久久不说话,姜芮便露出几分不耐来:“事已至此,父亲莫不是还想着反悔吧?”
见姜太傅满面愁容,她又缓和了语气,随手抓起案上的一叠纸笺:“这段时日往来密谋颇费心力,他抽空写的诗却还算能读。可见宣珩也不全是个美貌废物,父亲且放宽心。”
听她这么一说,姜太傅更觉头疼。
“若只是些闲言碎语便也罢了,”他捏了捏鼻梁,看着长女叹气,“婉婉,倘若他这些年不全为了避祸,而是乐在其中呢?”
姜芮奇道:“那又如何?便是他真不堪大用,以宣尚书的精明,事到如今也不会轻易跳船。大不了我日后再多送他些银两,让他拿去还风流债就是了。”
她胡乱收拾着纸笺,一边敷衍地安抚:“既是联姻,父亲就莫要操心这些了。”
姜太傅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问:“婉婉,你莫不是……还挂念着景澜?”
姜芮手下动作一顿。
她似是有些恼怒地抿了唇,随即又抬起头,语气冷淡:“长兄再过几日便要动身。河西形势复杂,父亲有这空闲,不如再多提点他几句,免得到了那里又处处被动。”
见她开始赶客,姜太傅只得悻悻地应了两句。刚往外走了几步,他又犹豫地转过身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姜芮盯着桌案发了会儿愣,目光游移到了那叠纸笺上。宣珩的字飘逸俊秀,她却无端看着来气。
粗暴地将纸笺塞到木匣中,姜芮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风雨飘摇之下,她挂不挂念什么人,根本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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