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三年的秋,来得格外早。银杏叶还未尽染,便已在秋风中簌簌凋零。
程锦书站在南境小城的医馆窗前,望着院中那棵孤零零的银杏树。三年了,她在这里隐姓埋名,做了个寻常郎中。肩上的剑伤早已愈合,只在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
就像心口那道看不见的伤。
“程先生!”药童急匆匆跑来,“城外送来个急症病人,说是从京城来的!”
程锦书手中药杵微微一滞。京城,这个她刻意回避了三年的词。
病榻上的男子面色灰败,官服破损,显然历经颠簸。程锦书把脉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气息微弱:“可是...程神医?”
“认错人了。”她抽手欲走。
“等等...”男子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有人托我将这个...交给银杏庵附近的神医...”
那是一枚金镶玉的银杏发簪,做工精巧无比——正是当年时柚苑常戴的那支。
程锦书呼吸一滞:“谁托你的?”
“一个...烧毁脸的宫女...”男子咳出血沫,“她说...殿下留了话...”
话音未落,他已气绝身亡。
程锦书握着发簪,指尖冰凉。琉璃还活着?那殿下...
她不敢想下去。
是夜,医馆后院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程锦书持灯去看,只见一个黑影倒在银杏树下。
兜帽滑落,露出琉璃面目全非的脸。她浑身是伤,怀中紧抱着个铁盒。
“姑娘...”她气息奄奄,“终于...找到你了...”
程锦书急忙施救,却被琉璃按住手:“没用了...听我说...”
原来那夜破庙之别后,琉璃假死脱身,三年间一直在查探真相。新帝暴政,民不聊生,朝中忠良皆遭清洗。
“殿下猜得没错...”琉璃咳着血,“名册上的人...都快死绝了...”
她打开铁盒,里面不是名册,而是一封血书和一缕用红线系着的青丝。
“殿下临终前...咬指写的...”琉璃声音渐弱,“说...若天下大乱...便交给姑娘...”
血书只有八个字:银杏叶落,新枝当生。
程锦书怔在原地。原来时柚苑早就料到这一天,早就为她...为这天下留了后路。
“殿下说...”琉璃抓住她的手,眼神开始涣散,“姑娘像银杏...看着柔弱...实则...坚韧...”
手缓缓垂落。这一次,琉璃真的走了。
程锦书在银杏树下枯坐一夜。晨光熹微时,她起身净手,更衣,取出珍藏三年的那卷画轴。
银杏印鉴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叶脉蜿蜒,指向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冷宫废井。
三日后,程锦书重返皇城。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宫墙依旧巍峨,守卫却松散许多。新帝暴政,连皇宫都透着一股衰败之气。
她轻易寻到冷宫废井。井底暗格中,果然藏着个油布包裹。
解开包裹的刹那,程锦书泪如雨下。
里面根本不是罪证名册,而是——沈贵妃的手札,时柚苑的童年画作,还有...她当年遗落在宫中的那枚银杏玉坠。
手札最后一页,是时柚苑的字迹:
“见字如面。若你读到这些,说明我已不在。别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名册早已毁去,仇恨不该延续。留这些给你,只因我想让你记住——
柚苑此生,并非只有疯狂与仇恨。也曾有人,在银杏树下,真心笑过。
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
秋深露重,勿念。”
落叶纷飞,如雨如泪。程锦书跪在井底,抱紧那些遗物,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从一开始,时柚苑就没想过复仇。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守护母亲和自己在乎的人。
包括程锦书。
“傻瓜...”她对着虚空轻喃,“真是个...疯丫头...”
突然,井口传来人声:“下面有人!”
程锦书急忙藏好遗物。绳索垂下,她被迫重返地面。
带队的是老熟人——安国公世子时文轩。他如今是新帝心腹,权势熏天。
“程姑娘,别来无恙?”他微笑,眼神却冷,“或者说...该称你沈姑娘?”
程锦书心中一凛。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世子认错人了。”
“是吗?”时文轩忽然扯下她腰间玉坠,“那这个沈家传家宝,为何在你身上?”
他逼近一步,声音如毒蛇吐信:“告诉你个秘密...当年向太后告发沈贵妃‘私通敌国’的密信,是在下亲手伪造的。”
程锦书瞳孔骤缩:“为什么?!”
“因为沈贵妃发现了家父与太后的勾当。”时文轩轻笑,“只好请她去死了。”
仇恨如野火燎原。程锦书指尖银针寒光乍现——
“劝姑娘别轻举妄动。”时文轩摆手,侍卫立刻押上一人,“否则这位师太...”
竟是银杏庵的老师太!
“放开她!”程锦书厉声道,“你们要的是我。”
“聪明。”时文轩甩过一副镣铐,“自己戴上,随我面圣。或许陛下开恩,留你们全尸。”
程锦书缓缓戴上镣铐。经过师太身边时,忽然用唇语说了三个字:银杏庵。
师太眼中精光一闪。
金殿之上,新帝时璟渊高坐龙椅,三年暴政让他面目阴沉。
“果然是你。”他冷眼看着程锦书,“那个帮时柚苑坏事的小医女。”
程锦书昂首而立:“陛下可曾梦见过殿下?”
新帝脸色骤变:“放肆!”
“殿下说,她从不怪您。”程锦书缓缓道,“她说您也是棋子...”
“闭嘴!”新帝猛地掷下茶盏,“时柚苑那个疯子早就——”
话未说完,忽然惨叫一声,口鼻涌出黑血。
时文轩立即上前:“陛下?!”
“茶里有毒...”新帝死死瞪着时文轩,“你...”
时文轩微笑俯身:“陛下忘了?臣最擅长的...就是调毒啊。”
殿中大乱。程锦书趁机挣脱镣铐,银针疾射而出——
却刺了个空。时文轩早已闪开,手中匕首直刺她心口!
“住手!”殿门轰然洞开。老师太持禅杖而立,身后跟着...满朝幸存的忠良!
“逆贼时文轩!”老丞相厉喝,“毒杀陛下,罪证确凿!”
原来师太竟是退隐多年的长公主太傅!一出调虎离山,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时文轩见大势已去,突然狂笑:“你们以为赢了?告诉你们吧!先帝传位诏书早就被毁!如今谁登基都是谋逆!”
“谁说的?”老师太缓缓展开一卷明黄,“真诏在此。”
诏书上清清楚楚写着传位于——时柚苑!
“先帝早知太后与安国公勾结,暗中改诏立长公主。”老师太冷声道,“是你们矫诏夺位,毒害先帝!”
时文轩面如死灰,突然扑向程锦书:“那一起死吧!”
寒光闪过。程锦书闭眼,却未等来疼痛。
睁开眼,只见时文轩心口插着那枚银杏发簪。身后,一个小太监缓缓抬头——竟是琉璃培养的暗卫!
“殿下...遗命...”少年哽咽道,“护姑娘...周全...”
尘埃落定。
新帝暴毙,逆伏诛。朝臣欲拥立宗室子,老师太却当众宣读时柚苑遗诏——
“若本宫遭不测,传位于程锦书。”
满殿哗然。程锦书怔在原地,看着诏书上熟悉的字迹。
原来这就是时柚苑最后的“疯”。
“殿下说...”老师太轻声道,“这江山太重,唯有你能扛起。”
程锦书望向殿外。秋风卷着银杏叶,漫天飞舞,如同那人离去那日。
她缓缓走上玉阶,拂过冰冷的龙椅。
最终却转身,面向众臣:
“江山非一人之江山。”她声音清晰,“请诸位...共立贤君。”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她一步步走出金殿,走出宫门,走向那棵最高的银杏树。
手中,紧紧攥着那缕系着红线的青丝。
深秋的皇城,银杏叶落尽,唯余枯枝指向苍穹。
程锦书在树下挖了个坑,将青丝与玉坠一同埋葬。
“柚苑...”她轻抚墓碑,“我替你...看过了...”
秋风掠过,卷起她素白衣袂。远处,新君登基的钟声响起。
天下安定,盛世开启。
无人知晓,曾有两个女子,在这吃人的深宫中,用疯狂与真心,改写了王朝的命运。
程锦书最后望了一眼皇城,转身消失在银杏深处。
唯有秋风年年依旧,吹过枝头,如同叹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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