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元年的秋，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程锦书站在银杏庵外的山崖上，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皇城轮廓。三个月了，那场惊天政变早已尘埃落定，史书工笔寥寥，将一切血腥与真相掩埋在“长公主谋逆伏诛”六个字之下。
庵中师太将那枚染血的银杏玉坠还给她时，只说了一句话：“尘缘已了，施主何必执着。”
可她如何能了？
每夜闭眼，都是那夜火光冲天，时柚苑玄衣浴血的模样。还有琉璃最后决绝的背影，和那句“奴婢要去陪殿下了”。
“姑娘又在此眺望？”小尼姑慧净捧着药篮走来，“师太说姑娘内伤未愈，不宜吹风。”
程锦书收回目光。肩胛的剑伤仍在作痛，但比不过心口的空洞。那日她逃至庵中，高烧三日，全靠师太相救。如今伤渐愈，去留成了问题。
“我在想...还能去哪里。”
慧净眨眨眼：“师太说，姑娘若无处可去，可在庵中长住。后山正好缺个采药的...”
话未说完，山下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队官兵疾驰而至，为首者竟是新任禁军副统领。
“奉旨搜查逆党！闲杂人等避让！”
程锦书瞳孔骤缩——那副统领，正是那夜围杀时柚苑的禁军队长！
慧净慌忙拉她躲进柴房：“姑娘千万别出声！这些官兵每月都来，说是搜逆党，实则是新帝要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听说是什么...先贵妃的遗物。”慧净压低声音，“师太说那东西关乎皇家秘辛，谁沾谁死...”
程锦书握紧怀中玉坠。原来新帝还在追查这个。
夜深人静时，她叩开师太禅房。
“你想问什么，老尼都知道。”师太闭目捻珠，“但答案，未必是你想听的。”
“殿下...真的死了吗？”
佛珠一顿：“火场中找到一具焦尸，戴着长公主的凤镯。”师太睁眼，目光如炬，“但老尼更相信另一个说法——有人看见那夜有黑衣人从密道抬出个重伤女子...”
程锦书心跳骤急：“是谁？”
“不知。”师太摇头，“但新帝如此大动干戈搜寻先贵妃遗物，恐怕那女子...带走了什么要紧东西。”
真相如拼图般渐渐完整。时柚苑或许真没死，而是带着某个秘密隐匿世间。而新帝，显然不愿那秘密重见天日。
“师太可知...那遗物究竟是什么？”
师太沉吟片刻，忽然起身从暗格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竟是沈贵妃工笔小像，右下角钤着一枚银杏印鉴。
“这是...”
“先贵妃最爱银杏，这是她独有的印鉴。”师太指尖轻点印鉴，“传闻她将某样东西藏在印鉴所示的秘处，唯有知其奥妙者能解。”
程锦书细看印鉴，忽然发现银杏叶脉似有玄机——那分明是一幅地图！
“师太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有人托梦给老尼，”师太目光深远，“说今夜子时，银杏庵有客至。”
子时，月华如练。
程锦书依约等在庵中最老的银杏树下。风声过处，落叶纷飞如雨。
一个人影悄然而至，披着黑色斗篷，身形佝偻如老妪。
“你来了。”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貌。
程锦书却浑身一震：“琉璃？！”
黑衣人掀开兜帽，露出半张烧毁的脸：“姑娘...好久不见。”
那夜火光中的画面再度浮现——琉璃持刀冲向追兵，原来竟活了下来！
“你的脸...”
“不妨事。”琉璃扯出个扭曲的笑，“比起殿下受的苦，这不算什么。”
程锦书急切抓住她的手：“殿下呢？她可还——”
“殿下...”琉璃眼中涌出泪光，“姑娘随我来。”
两人悄行至后山破庙。庙中蛛网密布，唯有一盏油灯如豆。灯下，一人躺在草席上，玄衣裹身，面覆薄纱。
程锦书颤抖着手掀开薄纱，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时柚苑，却又不是了。
昔日倾城容颜尽毁，左脸烧伤狰狞，右脸虽完好，却苍白如纸。最骇人的是心口处——虽然包扎着，仍能看出是个可怕的空洞。
“那刀淬了毒...”琉璃哽咽道，“殿下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程锦书跪倒在草席前，指尖轻触时柚苑冰凉的手腕。脉象微弱如游丝，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
“谁把她伤成这样...”声音抖得不成调。
“是新帝。”琉璃咬牙切齿，“那刀原本刺向姑娘，殿下为救你...”
程锦书想起那夜推开自己的力道，原来不是错觉。
“为何不早告诉我？”
“殿下不让。”琉璃泣不成声，“她说...姑娘该有自己的人生...”
草席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时柚苑艰难睁眼，焦距许久才对准程锦书。
“你...”她声音嘶哑如破风箱，“不该来...”
程锦书握住她的手，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指尖：“我带你走，去找更好的大夫...”
“没用了...”时柚苑扯出个惨淡的笑，“能再见你一面...很好...”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血沫溢出唇角。程锦书急忙施针，却被轻轻推开。
“听我说...”时柚苑眼神忽然清明，“母亲留下的...是份名册...”
她断断续续道出真相：沈贵妃早已察觉太后与部分宗亲勾结，暗中记录下他们的罪证。那名册就藏在……
“银杏印鉴所示之处...”时柚苑气息渐弱，“足以...颠覆朝堂...”
程锦书猛然想起师太所示画轴：“可是在——”
“嘘...”时柚苑指尖轻按她嘴唇，“别说出来...”
庙外忽然传来犬吠声。琉璃脸色骤变：“是搜山的官兵！”
时柚苑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程锦书衣襟：“走...带着名册...活下去...”
她的手缓缓滑落，眼眸失去焦距，唇边却凝着一抹释然的微笑。
如同二十年前，那个在银杏树下温柔哼歌的贵妃。
程锦书怔在原地，直到琉璃猛地推她：“姑娘快走！从后山密道！”
“那你呢？”
琉璃拔出短刀，露出与那夜相同的决绝笑容：“奴婢说过的...要去陪殿下。”
犬吠声渐近，火把如龙。
程锦书最后望了一眼草席上安睡的身影，转身没入密道。
身后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很快归于沉寂。
密道出口，一辆马车静候。驾车的老者递来包袱：“琉璃姑娘都安排好了，请姑娘即刻南下。”
程锦书打开包袱，里面是足够的银两和...那卷银杏印鉴画轴。
秋风卷起车帘，漫天银杏叶飘洒如雨。
她握紧画轴，望向皇城方向。
那一夜，长公主时柚苑真正地死了。带着未尽的执念与真相，沉睡在无人知晓的荒山。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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