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窥探

鸡叫头遍时,姜禾便醒了。

囚室的通风口只透进一丝极淡的天光,屋内还陷在沉沉的黑暗里。他蜷在硬邦邦的木榻上,浑身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昨日给沙棘搭支撑时,他踮着脚绑干草,胳膊举得太久,此刻连抬起来都费劲。手掌的伤口更甚,夜里翻身时不小心蹭到了木榻边缘,旧疤裂开,渗出的血把布条黏在了皮肤上,一动就扯得钻心的疼。

他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脑子里乱得像团缠在一起的草绳。石頭昨晚送来的鸡蛋还带着余温,杨焱昨日说的那句话像根细刺,扎在心头拔不出来。他知道,杨焱的“认可”从来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只是因为他能种出东西,能给这山寨带来“价值”。可即便清楚,那点来自仇敌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暖意,还是在心里留了点痕迹,让他既屈辱又烦躁。

“咕噜——”腹中传来一阵空响,提醒他该起身了。他慢慢坐起来,借着通风口透进的微光,摸索着找到石頭昨天留下的水囊。囊里还剩小半口水,他倒在掌心一点,小心翼翼地湿润了黏在伤口上的布条,等布条软了些,才轻轻撕下来。伤口泛着红肿,渗着细密的血珠,他倒出一点伤药,撒在上面,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冒出了冷汗。

收拾妥当时,天已经亮了。他推开囚室门,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来,拂过他汗湿的后颈,让他打了个寒颤。山寨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马蹄声,还有哨兵换岗时的低语。他沿着土路走向东边的苗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苗床里的景象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山稞子的叶片又舒展了些,淡绿色的叶面上凝着晨露,像撒了把碎钻;沙棘的嫩芽也长高了些,细绒毛在晨光下看得更清楚,透着股怯生生的韧劲。最让他惊喜的是,前些天撒下的苜蓿种子,竟然也冒出了几株针尖大的绿芽,藏在土缝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新增的用水配额确实让情况好了不少。石頭担来的水多了些,蒲草渠的压力也小了,姜禾终于可以更从容地浇灌那片日益扩大的苗床。山稞子和沙棘的幼苗在充足的水分滋养下,长势越来越喜人,淡绿色的叶片渐渐变得厚实,茎秆也结实了不少。他甚至在苗床边缘的空隙,播下了一些石頭从山边找来的野苜蓿种子——这种草耐旱,既能喂牲口,还能改良土壤,是个好东西。

劳作时,他总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

那目光来自远处,可能是在某座木屋的阴影里,也可能是在山寨高处的坡地上。它不同于孙管事那种令人厌恶的审视,也不同于石頭那样带着憨厚的关切,而是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仿佛能穿透他的脊背,看清他内心所有的挣扎与伪装。他知道,那是杨焱。

杨焱并不常出现,每次出现都悄无声息。有次姜禾正专注地给幼苗除草,一抬头,就看到他站在不远处的屋角阴影下,负手而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姜禾的心跳瞬间加快,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可杨焱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没有说一句话。

这种被时刻窥探的感觉,让姜禾如芒在背。他不知道杨焱下一步会做什么,这种不确定性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只能更加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用身体的疲惫和眼前的绿色,来对抗那无形的压力。

这天上午,阳光正好,不那么毒辣。姜禾正在尝试用树枝和干草,给几株长得较高的沙棘幼苗搭建简易的支撑——最近山里风大,他怕幼苗被吹倒。他弯着腰,全神贯注地把树枝削成合适的长度,插在幼苗旁边,再用干草轻轻绑住茎秆,动作细致得像在照顾孩子。

忽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同于石頭的沉稳,也不同于孙管事的虚浮。姜禾下意识地直起身,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文士,正快步向这边走来。他步履间带着读书人的仪态,眼神却精明而沉稳,腰间甚至佩着一柄与其气质不太相符的短剑。姜禾认得他,偶尔能看到他跟在杨焱身边,山寨里的人都称他“李军师”。

李文渊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姜禾,在他眉心那颗殷红的孕痣上略一停留,随即就被那片长势良好的绿苗吸引。他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灼热的光彩,几步就跨到田埂边,蹲下身,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片山稞子的嫩叶,像是在触摸稀世珍宝。

“活了……真的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这土质,这旱情……小哥儿,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禾,语气急切,完全不同于杨焱那种冷硬的平静。

姜禾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里的树枝。他不知道李文渊想干什么,只能保持警惕,沉默着不说话。

李文渊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恢复了沉稳的神态。但他眼中的欣赏和探究却丝毫未减,对着姜禾拱手行了一礼,姿态客气:“在下李文渊,忝为寨中军师。适才失礼了,实在是见这旱地生绿,心中激动难抑。小哥儿好本事!”

姜禾依旧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这个李军师,看起来比孙管事和那些莽汉更难对付——他的眼神太精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李文渊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走到蒲草渠边,弯下腰仔细观察着那简陋却有效的引水装置。他用手指碰了碰蒲草秆的连接处,又看了看渠口下方的蓄水坑,连连点头:“因地制宜,巧思妙想!虽粗糙,却暗合水利之理!妙啊!”

他转回身,看着姜禾,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小哥儿,你可知,你这双手,此时能活人无数?”

姜禾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文渊。活人无数?他从未想过,自己被困于此地、被迫进行的种植,竟然会有这么重的分量。

李文渊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不瞒你说,寨中存粮已支撑不了几日。山下流民日增,饿殍遍野……”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绿苗,像是在看救命稻草,“若真能寻得在此等旱地亦可生长的作物,哪怕产量低微,亦是救命之粮!你这山稞子、沙棘,还有这苜蓿,若真能在此地繁育成功……”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这些作物,或许能救很多人的命。

姜禾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恨杨焱,恨这个山寨里的每一个人,可山下那些挣扎求生的流民,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和姜家村的人一样,只是这场天灾**的受害者。若自己这点微末的本事,真能让他们多一线生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既不愿用自己的所学帮助这群强盗,却又无法对可能拯救更多生命的机会无动于衷。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伤口传来的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忘了,眼前这些人,是毁了他家园的仇敌。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文渊。”

姜禾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李文渊立刻转身,恭敬地行礼:“大当家。”

杨焱不知何时已然到来,就站在姜禾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先是在李文渊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回姜禾僵直的背影上,最后,才扫过那片引起李文渊激动的绿苗。他的眼神依旧深邃,看不出喜怒,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看来,你种的东西,入了李军师的眼。”杨焱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李文渊连忙道:“大当家,此子于农事一道,确有天赋!若能善加引导,或可解我寨中乃至周边缺粮之困!”

杨焱没有接话,他只是看着姜禾,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不再白皙、却依旧能创造奇迹的手,看着他那紧抿的、透露着倔强与不安的嘴唇。他似乎在衡量,这个少年的价值,到底有多大。

“继续种。”杨焱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需要什么,跟文渊说。”

说完,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姜禾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李文渊看了姜禾一眼,眼神复杂,也快步跟了上去。

空地上,又只剩下姜禾一人,还有那片在阳光下静静生长的绿色。

风吹过,幼苗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姜禾缓缓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片沙棘的嫩叶,触感微糙。

继续种。

为了活下去?为了亲人的消息?还是为了李文渊口中那些挣扎求生的、陌生的生命?

他抬起头,望向山寨之外,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饥荒蔓延的人间。天空是苍白的,没有一丝云,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这片苦难的土地。

心中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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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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