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绿痕

晨露还凝在山稞子幼苗的叶尖时,姜禾已经蹲在了田畦边。

他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淡绿的叶片,晨露顺着叶脉滚落,滴在干裂的土块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印记,转瞬就被初升的日头烘得只剩一点湿痕。这几株山稞子是三天前冒芽的,起初只是针尖大的鹅黄,如今已舒展成指甲盖宽的嫩叶,茎秆细得像棉线,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姜禾看得专注,连额前垂落的碎发扫过脸颊都没察觉——他总这样,一盯着庄稼,就忘了周遭的一切,仿佛这方小小的苗床,就是他对抗整个乱世的屏障。

“小哥儿,水来了!”石頭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来,他担着两个木桶,桶沿晃荡着溅出几滴清水,在土路上留下串浅浅的水印。这几日石頭来得格外早,每次都把水囊里的水省下来,先给苗床浇一遍。他知道姜禾宝贝这些苗,比宝贝自己的命还甚。

姜禾抬头应了声,起身时膝盖有些发僵——他蹲得太久,裤腿沾着的泥土都干结了。石頭把木桶放在田边,拿起木瓢就要往苗床里浇,却被姜禾拦住:“慢些,沿根浇,别溅着叶子。”他接过木瓢,舀起半勺水,手腕轻轻倾斜,让水流顺着土缝渗下去,动作轻得像在喂襁褓里的娃娃。

石頭挠着头站在一旁看,憨憨地笑:“俺瞅着这苗一天一个样,再过些日子,就能长到膝盖高了吧?”

“哪有那么快。”姜禾嘴角难得弯了弯,眼底漾开点浅淡的光,“山稞子耐旱,却长得慢,得等根系扎稳了,才肯往上长。”他说着,指了指苗床边缘,“你看,沙棘也冒芽了。”

石頭凑过去,果然看见几株带着细绒毛的嫩芽顶破了土皮,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真神了!”他忍不住感叹,“这地干得能冒烟,你竟真能种出东西来。”

姜禾没接话,只是重新蹲下身,用手指细细剔除苗间的杂草。杂草的根须扎得浅,一拔就起,可他动作依旧轻柔,生怕碰断了旁边幼苗的根。指尖被草根划出道细口子,渗出血珠,他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浑然不觉——这些日子,他的手早就布满了伤口,旧疤叠着新伤,连掌心都结出了层粗糙的厚茧,再也没了往日的细嫩。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姜禾起身,从田埂边拖过一堆枯枝和剩余的蒲草,开始搭遮荫棚。他把枯枝削成半尺长的短棍,沿着苗床向阳的一侧插下去,再把蒲草叶铺在上面,用草绳轻轻捆牢。这棚子简陋得很,只能挡住一半的日头,却能让幼苗避开正午最毒辣的暴晒。石頭想帮忙,姜禾却摇头:“你去歇着吧,这点活俺自己来。”他知道石頭早上担水走了远路,也累得够呛。

石頭没走,就蹲在田埂上看着。他看着姜禾踮着脚调整蒲草的位置,看着他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上没声息地消失,心里忽然觉得发酸——这小哥儿本该在姜家村被当成宝贝护着,如今却在这土匪窝里,顶着日头跟土地较劲,图啥呢?

山寨里的人渐渐知道了这片苗床。有时会有土匪路过,停下脚步看几眼,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不屑。有人会说“这小哥儿真是傻,都成阶下囚了,还种这些破草”,姜禾听到了,却从不反驳——他知道,这些人不懂,这片绿色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天下午,姜禾正蹲在苗床边,给一株长得稍高的山稞子幼苗培土。他用手把泥土轻轻拢在幼苗根部,动作专注,连身后传来脚步声都没察觉。

“哟,瞧瞧,咱们大当家掳回来的小美人儿,还真把自己当庄稼把式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酸意。

姜禾动作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孙管事。他继续手里的活,把一根歪了的枯枝重新插稳。他不想跟孙管事争辩,在这山寨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孙管事踱着步子走过来,山羊胡翘得老高,用脚尖踢了踢田埂边的碎石,眼神挑剔地扫过那片绿苗,像是在看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弄出这么几根半死不活的绿毛,就以为能得大当家青眼了?”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哼,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草,喂牲口都嫌磕碜!真当自己是个能种出金穗子的能人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姜禾心上。他攥紧了手里的蒲草,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旧伤里。他可以忍受被囚禁,可以忍受劳作的苦,却不能忍受别人轻贱他的庄稼——那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在这绝境里还能挺直腰杆的底气。

“孙管事。”姜禾终于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冷意,“这‘野草’,至少能在这旱地里活下来。总比有些人,只会站在旁边说风凉话强。”

孙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哥儿敢反驳他。他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发作,却瞥见远处走来个高大的身影,顿时把到了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脸上挤出副谄媚的笑,躬身道:“大当家。”

姜禾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他顺着孙管事的目光看去,果然是杨焱。

杨焱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劲装,身姿挺拔得像棵老松,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染上半点暖意。他没看孙管事,甚至没看姜禾,目光径直落在那片苗床上。他的眼神很深,像山涧的潭水,看不出情绪,却让姜禾觉得浑身发紧,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看来,你确实有点用处。”杨焱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姜禾垂下眼睫,沉默着——他不想从这个男人嘴里听到任何评价,哪怕是肯定。在他眼里,杨焱的肯定,不过是对“工具”的认可,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

杨焱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他微微侧头,对跟在身后的石頭吩咐道:“去跟孙管事说,以后他的用水配额,增加三成。”

石頭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是,大当家!”

增加用水配额?姜禾猛地抬头,看向杨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在这水源奇缺的山寨,增加三成用水,无异于最大的支持。他不明白,杨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真的看重这些苗,还是另有所图?

杨焱却没看他,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绿苗,眼神幽深,像是透过这微弱的生机,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好好伺候着,别让这点绿色死了。”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完,他转身便走,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没给姜禾追问的机会。

姜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木屋之间,心里五味杂陈。增加的用水配额,对他和这些幼苗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可这份“恩惠”来自杨焱,却让他感到一种屈辱的别扭——这更像是对他“价值”的进一步肯定,是对这场交易的强化,而非出于任何善意。

“小哥儿,这是好事啊!”石頭激动地说,“有了水,这些苗肯定能长得更好!”

姜禾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知道石頭是真心为他高兴,可他心里的矛盾,却没法跟石頭说——他恨杨焱,却又不得不靠着杨焱给的“恩惠”活下去,甚至还要用这些恩惠,去呵护这些象征着希望的苗。

傍晚收工时,姜禾的脚步比往常慢了些。他看着夕阳把苗床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那片淡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亲人的消息,还是为了这几株苗?又或者,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回到囚室时,石頭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除了往常的饼子和水,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陶罐和一个布包。“大当家吩咐给的。”石頭把东西放在木墩上,瓮声瓮气地说,“罐子里是伤药,抹手上伤口用的。布包里是……是鸡蛋。”

姜禾看着那个布包,心里一震——在如今这饥荒年月,鸡蛋简直是奢侈品。他打开布包,里面躺着两个白生生的鸡蛋,还带着一点温热。

“小哥儿,你是有本事的人,大当家看重你呢!”石頭憨厚地笑了,“快吃吧,俺看你每天都吃不饱。”

姜禾拿起一个鸡蛋,剥开蛋壳,露出里面嫩黄的蛋黄。他慢慢地咬了一口,久违的蛋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满足感。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鸡蛋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姜家村,娘偷偷给他煮的,说补身子。

他吃着鸡蛋,眼眶却渐渐红了。他恨杨焱,恨这个毁了他家园的山寨,可此刻,他却靠着仇敌的“赏赐”,让自己活得稍微好一点。这种矛盾的感觉,像一根绳子,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夜深了,姜禾躺在硬榻上,手里攥着那个空陶罐。罐子里的草药香还没散,萦绕在鼻尖,带着点陌生的暖意。他看着通风口外的月光,月光透过狭小的口子,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像他此刻的心境——清冷,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恨杨焱,恨这个山寨,恨这里的一切。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杨焱给的伤药,能治好他手上的伤;杨焱给的鸡蛋,能让他有力气继续干活;杨焱增加的用水配额,能让那些苗活下去。

这种矛盾的感觉,像一根绳子,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这些苗长大了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唯一清晰的,是掌心伤药的清凉,和口中尚未散去的、属于鸡蛋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暖意,像一点星火,在他漆黑的囚室里,也在他冰冷的心里,悄悄燃着,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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