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湿布巾带来的短暂清凉和巨大困惑,还未在姜禾心中完全平息,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便以最猛烈的方式,席卷了整个卧虎寨。
残阳像泼洒在天际的血,将卧虎寨的木栅栏、土坯房都染成了一片不祥的绯红。晚风本该带着山间的凉意,此刻却裹着燥热的尘土,吹得院角那几株半枯的野草簌簌作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姜禾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步走向那间低矮的囚室——白天在新垦地教众人整理播种沟,掌心的旧疤磨破了两次,渗出的血黏在锄柄上,此刻干涸后紧绷着,连握拳都带着刺痛。
他只想赶紧推开门,蜷缩在硬榻上,哪怕只有片刻,也想逃离“授艺”带来的荒谬感,逃离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指尖刚触到粗糙的木门板,还没来得及用力——
“敌袭——!抄家伙——!”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山寨上空炸响!那声音里满是绝望的恐惧,瞬间刺穿了暮色的宁静。紧接着,尖锐的梆子声“哐哐哐”疯狂敲击起来,急促得像催命的鼓点,混杂着铜锣“铛铛”的乱响,瞬间将原本还算平静的山寨搅成了沸腾的油锅!
姜禾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僵在原地,手指还停在门把上,循声望向寨门方向——那里骤然窜起冲天的火光,橘红色的烈焰舔舐着木寨门,将夜空烧得通红。喊杀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伤员的惨叫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顺着风灌进他的鼻腔,令人作呕。
是官兵?还是其他山头的土匪来火并?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无论来者是谁,对他这个手无寸铁、身陷囹圄的囚徒而言,都意味着灭顶之灾。乱军之中,谁会在乎一个“阶下囚”的死活?或许在流寇眼里,他眉心这颗醒目的孕痣,只会让他成为被掳掠或灭口的目标。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躲回囚室,那至少是个封闭的空间,能带来一丝虚妄的安全感。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黑影带着刺鼻的血腥气,猛地从旁边的屋角窜出,像饿狼扑食般直扑他而来!
那是个穿着破烂皮甲的汉子,甲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显然不是卧虎寨的人——卧虎寨的弟兄虽也粗野,却绝不会穿这般杂乱的装束。他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污,一双眼睛瞪得通红,闪烁着贪婪与杀戮的光芒,手里的钢刀还滴着温热的血珠,刀身映着火光,泛着森冷的寒光。他一眼就锁定了姜禾,尤其是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殊色的孕痣,嘴角咧开一抹狞笑:“嘿!还有个标致的小哥儿!老子今天赚了!”
话音未落,他挥刀便向姜禾劈来!刀锋带着破风的锐响,直取姜禾的脖颈,意图再明显不过——既要掳走这个模样出众的哥儿,也要先灭口,免得有人阻拦。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姜禾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刀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的恶臭,能看到刀刃上反射出的自己苍白惊恐的脸。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他甚至来不及想起爹娘的模样,来不及想起寻找哥哥们的执念,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剧痛的降临。
预想中的撕裂感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嘭”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如同野兽被折断了喉咙!
姜禾猛地睁开眼,只见那个扑向他的流寇,像被巨石砸中的破布娃娃般,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咚”的一声闷响后,软软地滑落在地。他手里的钢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火光中发出刺耳的回响。而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背对着他,保持着出拳的姿势,指节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是杨焱!
他依旧穿着那身常穿的深色劲装,此刻却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杀神,周身弥漫着令人胆寒的戾气。衣摆和袖口溅满了新鲜的血点,有的还在顺着布料往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甚至没看那瘫在墙根、不知死活的流寇一眼,眼神冷得像万年寒冰,仿佛刚才只是捏死了一只碍眼的蝼蚁。
“待在这里,别动。”
杨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激战过后的粗粝,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姜禾,话音刚落,身形便如同鬼魅般一动,再次冲入前方那片混乱的战团——那里,卧虎寨的弟兄正与入侵者厮杀,火光中,人影交错,刀光剑影,早已成了一片修罗场。
姜禾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心脏疯狂擂动,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刚才那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以及杨焱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他看着杨焱在火光与刀光中穿梭的身影。那人动作迅猛如雷,每一次挥刀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刀身划过空气,发出“咻”的锐响,每一次落下,必然伴随着流寇的惨嚎和飞溅的血花。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坐在议事堂里、眼神锐利的寨主,而是化身为一柄出鞘的利刃,所向披靡,牢牢扼守着通往这片囚室区域的关键路口。有流寇想绕过他冲进来,都被他干脆利落地斩杀,尸身很快堆起了一小堆。
混乱中,姜禾看到李文渊正指挥着寨里的老弱妇孺往山寨深处撤退。他的长袍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嘶哑地喊着:“别慌!往粮仓后面的地窖走!快!”;看到石頭挥舞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污,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死死拦住两个试图冲往垦地的流寇,嘴里还嘶吼着:“敢动姜先生的地,老子跟你们拼了!”;甚至看到平日里油滑的孙管事,此刻吓得面无人色,抱着脑袋躲在屋角,浑身瑟瑟发抖,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
喊杀声、哭喊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根针,狠狠扎着姜禾的耳膜。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令人窒息。
他蜷缩在囚室门口的阴影里,紧紧抱住双臂,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外面的世界已然成了人间地狱,而他,是被杨焱一句话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的囚徒,也是……被他无意中庇护下来的幸存者。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杨焱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可刚才那流寇冲出来时,杨焱分明是从靠近囚室的方向疾冲而来,仿佛早就守在附近,目标明确。
是为了保护他这个“有价值”的农事人才?毕竟他现在是唯一能在旱地里种出庄稼的人,卧虎寨的粮荒还要靠他缓解。可若是为了“价值”,只需派人看守,何必亲自出手,还将自己置于险地?
还是……别的什么?
那块浸过冷水的布巾带来的冰凉触感,此刻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与眼前这血腥暴烈的场景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对比。一个是冷硬寨主不经意的温柔,一个是浴血战神的狠厉护佑,这两个形象在杨焱身上重叠,让姜禾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他恨杨焱,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仇恨。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的父亲,让他沦为囚徒,让他在仇恨与生存之间苦苦挣扎。可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救命之恩,以及此刻那人如同屏障般挡在前方的身影,却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入了他被仇恨冰封的心湖,泛起了圈圈涟漪。
战斗似乎持续了很久,又仿佛只是转瞬之间。
当外面的喊杀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平静,只剩下零星的呻吟和救火人员疲惫的吆喝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几处被点燃的木屋还在燃烧,跳动的火光将山寨映照得明暗不定,如同姜禾此刻的心境。
杨焱提着那柄仍在滴血的长刀,踏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走了回来。他的劲装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原本的深色几乎变成了暗红,脸上也添了几道新的擦伤,血珠顺着脸颊滑落,却丝毫没有削弱他的气势,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浴血后的煞气。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踏在散落的兵刃和尸骸上,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他在姜禾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投映下,如同巨大的阴影,将姜禾完全笼罩。他低头,看着蜷缩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还残留着惊惧的姜禾,沉默了片刻。
姜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未散的戾气,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发现身体早已僵硬得无法动弹。
忽然,杨焱伸出手。他的手指粗糙,还沾着血污和尘土,却极其粗暴地擦过姜禾的脸颊,抹去了一滴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的泪珠。那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一丝战场未散的狠劲,擦得姜禾的脸颊微微发红,传来一阵刺痛。
“没出息。”
他丢下这三个字,声音沙哑而冷硬,没有半分安慰的意味,反倒像是在斥责。说完,他收回手,不再看姜禾一眼,转身拖着染血的长刀,走向那片尚在燃烧的废墟——那里,还有伤员需要救治,还有残局需要收拾。
姜禾僵在原地,脸上被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粗粝的触感和淡淡的血腥气。他看着杨焱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冷。再看看眼前这片劫后余生、满目疮痍的山寨——倒塌的木屋、散落的兵刃、暗红的血迹,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悲伤与压抑,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茫然,如同夜色般,将他彻底吞没。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触感。那滴眼泪,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刚才那瞬间的触动?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一夜,血与火交织,生与死碰撞。仇恨与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如同两条纠缠的藤蔓,深深烙印在了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轻易分割。他蜷缩在冰冷的门板旁,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却全是火光、刀影,还有杨焱那双冰冷又灼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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