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窥心

晌午的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碎石晒出火星子。风裹着灼人的热浪,贴着新垦地的黄土层滚过,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原本分散在田埂各处歇脚的学徒们,此刻都挤到了那棵唯一还算粗壮的老槐树下——这是整片垦地仅存的、能遮些阴凉的地方。树影被晒得单薄,勉强能罩住几个人的身子,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燥热。

姜禾没挤进去。他独自坐在老槐树不远处一块被清理出来的青石板旁,背靠着石板粗糙的表面。石板被晒了大半天,还带着余温,贴在背上却比滚烫的空气好受些。他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疲惫,却遮不住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那些汗珠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滑落,有的滴在脖颈后晒伤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有的砸在他交叠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又很快被蒸腾得无影无踪。

他没真的睡着。方才教众人分辨杂草与幼苗时,精神高度集中,此刻一松懈,四肢百骸的酸痛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掌心的旧疤被锄头柄磨得发疼,胳膊和肩膀因为反复挥臂而酸胀,连脚踝都因为长时间站立和走动,隐隐作痛。更让他难以平静的,是脑海中不断翻涌的思绪。

教学时的专注像一道脆弱的堤坝,一旦卸下,关于姜家村的记忆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仇恨与思念,汹涌而至。他想起父亲蹲在田埂上教他选种的模样,手指捏着饱满的谷粒,说“阿禾你看,好种子沉手,颜色亮,种下去才肯长”;想起母亲提着竹篮送水来,篮里总藏着几颗炒得喷香的豆子,塞给他时还会叮嘱“慢些吃,别噎着”;想起二哥三哥放学回来,会帮着他给菜畦松土,还会笑着说“阿禾种的菜比书院先生讲的书还好看”。那些温暖的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而这场梦的破碎者,此刻或许正在山寨的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着他像个小丑一样,为仇敌打理土地、传授技艺。

恨意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侧不远处传来。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干燥的黄土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原本在老槐树下低声交谈的学徒们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赵小满手里的水囊停在嘴边,眼神紧张地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瞟;陈阿嫂悄悄攥紧了手里的粗粮饼子,头垂得更低了些;周大和吴二也停止了嬉闹,身体僵硬地坐直了些。

姜禾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身体也瞬间绷紧了几分。

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

不是石頭那种带着憨厚急促的步子,也不是孙管事虚浮的碎步,而是杨焱独有的、带着一股迫人气势的沉稳步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的土地都要被他踩出印记,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焱在距离姜禾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如同山崖上沉默矗立的孤松。夕阳的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过来,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下的阴影恰好将姜禾完全笼罩,隔绝了部分毒辣的阳光,带来一片意料之外的清凉。

姜禾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同于往日在远处的审视与探究,此刻这目光似乎更沉、更专注,像一把无形的刻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都剖开,看清他所有的伪装与挣扎。他依旧闭着眼,假装沉睡,可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略微紊乱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

时间在诡异的沉默中缓缓流淌。老槐树上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寨丁巡逻的吆喝声,还有身边学徒们压抑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

忽然,杨焱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空气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却不是对姜禾说的。

“你家乡,在姜家村往南,还是往北?”

他问的是正紧张地攥着水囊、不敢抬头的赵小满。

赵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囊“哐当”一声撞在膝盖上,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用双手抱住水囊,紧张地站起身,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大当家,在……在姜家村南边,林家坳。”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还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嗯。”杨焱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旱情如何?”

提到旱情,赵小满脸上的惶恐瞬间被悲戚取代。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面,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比……比姜家村那边还重。俺们村外的河,开春就干了,地裂得能塞进拳头……俺爹娘为了省粮给俺,自己……自己饿了三天,最后……”他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老槐树下的学徒们都沉默了。赵小满的遭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每个人的过往——谁不是在这场大旱中失去了亲人,谁不是拼了半条命才逃到这里的?陈阿嫂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其他人也低下了头,脸上没了之前的嬉闹神色。

杨焱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赵小满,转而将目光投向那个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妇人陈阿嫂:“你呢?”

陈阿嫂被点到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粗粮饼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想弯腰去捡,却又想起眼前是大当家,只能僵在原地,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声如蚊蚋:“北……北边,赵家屯……也没法活了。俺当家的,去年冬天就饿死了,俺带着娃一路逃过来,娃……娃在路上也没撑住……”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啜泣。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与燥热的空气混合在一起,让人胸口发闷。

姜禾虽然闭着眼,但赵小满和陈阿嫂的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林家坳,赵家屯……都是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镇上时路过的村落,那时还能看到田地里绿油油的庄稼,听到村里人的欢声笑语。可现在,那些熟悉的地方,都成了饥荒肆虐的重灾区,成了埋葬亲人的坟墓。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他想起了姜家村外那些干裂的田地,想起了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想起了母亲在槐树下无声流泪的模样——他们,和赵小满、陈阿嫂一样,都是这场天灾**的受害者。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杨焱向他走近了两步。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越来越近,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跳起来。他甚至能闻到杨焱身上独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的松木香的味道,那味道曾让他无比厌恶,此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或命令并没有到来。

一块触感微凉、带着湿气的东西,被轻轻放在了他身旁的青石板上。

姜禾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悄悄掀开一条眼缝,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那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巾。布巾显然是刚浸过冷水的,边缘还在滴着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干燥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汗流进眼里,杀得慌。”

杨焱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关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的语气依旧冷硬,没有半分温柔,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姜禾眼底的刺痛——方才他闭着眼时,确实有汗珠流进了眼角,涩得他难受。

说完这句话,杨焱没有再停留,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田埂的尽头,姜禾才猛地睁开眼。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腔里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被看穿伪装后的狼狈。

他怔怔地看着身旁那块还在滴水的粗布巾,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杨焱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黄土路,延伸向远处的山寨。

他……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汗水迷了眼睛的?

是刚才他闭着眼、睫毛不停颤动的时候?还是更早,在他站在田埂上教众人堆肥、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的时候?

又或者,他根本不是注意到了汗水,而是看穿了他强装镇定下的疲惫与挣扎?

这块浸过冷水的布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上位者对“有用工具”的随意施舍?就像之前给的鸡蛋和伤药一样,只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干活,创造更多价值?

还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看着他在仇恨与生存之间挣扎,看着他明明厌恶却又不得不依赖,以此为乐?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般在姜禾的心里疯长,与他根深蒂固的恨意纠缠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姜禾死死地盯着那块布巾,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想把这块布巾扔得远远的,想让它像杨焱的施舍一样,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可最终,他还是伸出手,飞快地将布巾抓在了手里。

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指尖传遍全身,缓解了额头的灼热和眼角的刺痛。他用力地用布巾擦着脸,动作粗暴得像是在发泄,仿佛想将杨焱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连同自己内心的混乱与动摇,一同擦去。

杨焱,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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