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焱那句“做得不错”像根细刺,扎在心头拔不出来——那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分明是主人对“合用工具”的满意,可偏偏这认可,又让他想起父亲曾摸着他的头说“阿禾种的苗最精神”。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打架,一会儿是姜家村田埂上的笑声,一会儿是卧虎寨木屋前的冷硬,折腾得他直到鸡叫头遍,才勉强合了会儿眼,又被手掌旧伤的隐痛惊醒。
他坐起身,借着通风口透进的微光,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脸晒得黝黑,颧骨处还有块被树枝刮出的浅疤,唯有一双眼睛,因为连日熬神,反倒显得愈发幽深。他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也总算驱散了些许滞重的睡意。
石頭送早饭来时,眼神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小哥儿!哦不,姜先生!寨子里都在传你呢,说你是有真本事的人!连大当家都夸你了!”
姜禾默默地啃着饼子,没有回应。大当家的夸赞?他只觉得讽刺。那不过是主人对一件开始发挥预期作用的工具表示满意罢了。
吃完早饭,两人往东边新垦地走。清晨的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在姜禾汗湿的后颈上,却没让他觉得舒服——路上遇到的寨丁,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轻慢,多了几分打量和敬畏。有个扛着刀的汉子甚至主动侧身让路,嘴里还喊了声“姜先生”,让他脚步顿了顿,又赶紧往前走。
他知道,这敬畏不是给“姜禾”的,是给那个能在旱地里种出绿苗、能让大当家另眼相看的“有用之人”的。就像杨焱给的鸡蛋和伤药,都是基于“价值”的交换,没有半分真心。
到新垦地时,五个学徒已经在田埂边等着了。刀疤汉子靠在石头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柴刀,眼神却比之前专注,不再是敷衍的散漫;半大少年赵小满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土里画着田畦的样子,见姜禾来,赶紧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黝黑的妇人陈阿嫂抱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些小石子和碎布——上次姜禾说用石子标记播种间距,她就记在了心里,特意捡了来;另外两个流民,瘦高的周大和矮胖的吴二,也站得规矩了些,不再东张西望。
姜禾走到田边,看着眼前这片平整的土地——经过十天的开荒,这里已经看不到半根茅草和碎石,黄土被翻松耙平,田埂边缘用碎石垒起的矮墙虽然歪歪扭扭,却把土地分成了三部分,和他昨天说的“三等田”一模一样。显然,石頭昨天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提前做了准备。
姜禾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始了今天的“课程”。他指着那片空旷的土地,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今天先分地。”
姜禾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清晰的界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靠近山壁的是下等田,沙多土薄,只能种苜蓿;中间的是中等田,种沙棘,耐旱还能固土;最靠近水源的是上等田,精耕细作,用来育种——山稞子的种子少,得先育出苗,再移栽,才能保证成活率。”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上等田的土,在掌心捻碎:“你们看,这土虽然还硬,但比刚开荒时松了些,得再撒层草木灰,中和土性,还能防虫子。”说着,他从石頭递来的布包里抓出一把草木灰,均匀地撒在土上,“撒的时候要轻,别盖太厚,不然会烧苗。”
他的知识并非全都来自书本,更多是源于姜家村世代积累的经验和他自己多年观察琢磨的心得,朴实,却极其实用。
赵小满凑得最近,看得认真,忍不住问:“先生,草木灰咋做啊?俺家以前烧柴,灰都扔了,没想到还能当肥料。”
“烧干草、枯枝都行,”姜禾耐心解释,手指在土里画出草木灰的用量,“但不能用烧过的煤渣,会有毒。烧完后要晾透,不然热气没散,也会伤根。”
陈阿嫂默默从竹篮里拿出块碎布,用炭笔在上面记着,歪歪扭扭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连“晾透草木灰”都画了个小圆圈标记——她不认字,只能用自己的法子记。姜禾看在眼里,心里动了动,想起母亲以前也会用布条记家事,也是这样,每个记号都藏着细心。
刀疤汉子周强原本靠在一边,见姜禾说得细致,也慢慢凑过来,蹲在中等田边,抓起一把土:“先生,这沙棘种下去,真能活?俺以前在北边见过沙棘,都是长在石缝里,没想到还能种在田里。”
“沙棘耐贫瘠,只要根扎得深,就能活。”姜禾点点头,指着田埂边的蒲草渠,“等会儿再把渠修宽些,引点水过来,先把土润透,再播种——沙棘种子小,埋得太深会闷死,浅了又会被晒干,得刚好没过种子半指厚。”
周大刚要说话,就见吴二拿着锄头,在田边刨了个坑,抓起一把种子就要撒。“慢着!”姜禾赶紧制止,快步走过去,“不是这么撒!种子不是越多越好,挤在一起会争水争肥,最后都长不好!”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坑里画出间距:“山稞子要隔两指,沙棘隔三指,苜蓿可以密些,但也不能堆在一起。”说着,他捏起三粒山稞子,轻轻放在坑里,覆上薄土,用掌心轻轻压实,“像这样,每粒种子都要有自己的空间,才能长好。”
吴二的脸有些发红,挠了挠头:“俺以前种庄稼,都是随便撒,没想到这么多讲究。”
“庄稼和人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姜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你对它上心,它才会给你好收成。”这话是父亲以前常说的,此刻说出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溜溜的。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姜禾的粗布衣裳又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脖颈后晒伤的地方隐隐作痛。石頭赶紧递过来水囊:“小哥儿,歇会儿吧!大家也累了,吃点东西再干。”
众人围坐在田埂边,拿出各自的干粮——大多是掺了野菜的粗粮饼子,硬得能硌牙。赵小满啃着饼子,忽然问:“先生,你以前在姜家村,也这么教村里人种地吗?”
姜禾手里的饼子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的山影——姜家村的田埂是用黄土垒的,比这里平整;村里人种地时,会凑在一起说笑,母亲会送水来,还会带些炒豆子;父亲总是最忙的,却会停下来,教孩子们认作物。那些画面清晰得像在眼前,却又遥远得像场梦。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前村里人种地,会互相讨教,谁有好法子,都会拿出来分享——庄稼人的本事,藏着掖着饿肚子,传出去才养人。”
周强听着,放下手里的饼子,语气里带着些愧疚:“先生,俺以前……不该不服你。你是真懂种地,比俺们这些老庄稼人还上心。”
姜禾摇了摇头:“都是为了活命,没什么服不服的。只要好好学,以后不管在哪,都能靠地活下去。”
这话像颗石子,在众人心里漾开了涟漪。他们都是饿怕了的人,以前只想混口饭吃,此刻却忽然觉得,跟着姜禾学的不只是种地,还有活下去的底气。
休息结束,姜禾继续授艺。他教众人如何堆肥——把砍下来的茅草、牲畜粪便和土混在一起,一层一层堆好,还要盖上薄土,防止雨水冲走;教他们如何观察天气,看云的形状判断会不会下雨,下雨前要提前疏通田埂,别让水淹了苗;还教他们如何分辨幼苗和杂草,“杂草的叶尖尖,幼苗的叶圆圆,根也不一样,杂草的根细,幼苗的根粗”。
陈阿嫂学得最认真,不仅记在布上,还会动手试——姜禾教她堆肥,她就按照步骤,一层层堆得整整齐齐,还特意用石子标记了堆肥的时间;赵小满学得最快,很快就掌握了播种的间距,还会帮着纠正吴二的错误;周强和周大也不再敷衍,扛着锄头修渠,动作麻利得很。
石頭在一旁帮忙分发草木灰和种子,看着姜禾专注教学的侧影,憨厚的脸上满是佩服——他以前只知道姜禾会种庄稼,却没想到他还会教,而且教得这么细致,一点都不藏私。
远处,山寨议事堂的窗口,杨焱负手而立,目光穿透距离,落在那个在田间忙碌指挥的瘦削身影上。李文渊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大当家,此子心性坚韧,且于农事一道,确有经世之才。假以时日,不仅寨里的粮荒能解,还能收拢山下流民,让他们靠种地活下去——这样一来,咱们卧虎寨的根基,就能稳了。”
杨焱沉默不语,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如云影般悄然掠过,难以捕捉。他看着姜禾,仿佛在看一枚已落入棋盘、正逐渐展现出独特价值的棋子,而这枚棋子未来的走向,似乎也开始偏离他最初的预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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