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授艺一

第十天清晨,东边那片巨大的荒地终于彻底清理完毕。裸露的土地在苍白的天光下泛着贫瘠的灰黄色,田埂边缘用碎石垒起的矮墙歪歪扭扭,却总算有了耕种的模样。姜禾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浸透了他血汗的土地,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沉重——这片地越是规整,他就越难摆脱“为仇敌效力”的枷锁。

辰时刚过,李文渊便带着五个人来了。这五人高矮胖瘦各异,站在田边,像五株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野草。最前头是个脸上带刀疤的中年汉子,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眼神里满是警惕,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旁边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破衣服,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姜禾,满是好奇;还有个皮肤黝黑的妇人,头发用一根粗布带束在脑后,怀里抱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些小石子和碎布,沉默地站在最后,眼神落在地上,像是在数土粒。另外两人也是流民模样,一个垂着头,一个东张西望,透着股不安分。

“姜先生,”李文渊斟酌着称呼,刻意把“先生”二字咬得清晰,既是给姜禾立威,也是在试探这群学徒的反应,“这五位都是寨里和山下流民中挑出的,多少懂点农事,以后就跟着你学种耐旱作物。还望你不吝赐教。”

那刀疤汉子听到“先生”二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角撇了撇,显然觉得让一个比自己年轻、还是“阶下囚”的哥儿当先生,有些不服气。少年却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半步,小声问:“先生,你真能在这破地里种出东西?”

姜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旧疤,没立刻回答。他看着这五个神色各异的人,忽然想起姜家村的邻里——那时春耕秋收,村里人会围在田边互相讨教,父亲总说“庄稼人的本事,藏着掖着饿肚子,传出去才养人”。可现在,他要传艺的对象,是毁了他家园的人的同伙,是让他有家不能回的“帮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走到田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粒在指间簌簌滑落,沙砾感硌得手心发疼。“地清出来了,只是第一步。”他开口,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却强迫自己说得清晰,“这样的地,想种出东西,难。”

他把土分成两堆,一堆是靠近山壁的沙土,一堆是中间的混合土,让众人围过来:“你们看,”他指着沙土,“这种土漏水漏肥,太阳一晒就硬,种啥都长不好;再看这个,”又指向混合土,“里面有少量黏土,能存点水,却也容易板结,得掺些腐熟的草灰和粪肥改良。”

刀疤汉子凑过来,用手指戳了戳两堆土,嗤笑一声:“掺啥都没用,这地就是块废地。”

姜禾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筛选好的山稞子种子。他把种子倒在掌心,摊开给众人看:“选种更要仔细。像这种干瘪的、带霉点的,扔了也别种,种下去也是白浪费水。”他挑出两粒饱满的种子,“要选这种沉甸甸、颜色正的,发芽率才高。”

少年看得认真,伸手想碰,又赶紧缩回去,小声问:“先生,这山稞子种下去,多久能发芽?”

“看天。”姜禾回答,语气里带着庄稼人的实在,“若是能再下点雨,十天半个月就能冒芽;若是还这么旱,就得靠浇水——但水不能多,多了会烂根。”

他起身,拿起一把旧锄头,在田边挖了个浅坑,深度刚好没过指节:“播种也有讲究,山稞子要埋得浅,沙棘得深点。间距也得留够,不然苗挤苗,争水争肥,谁都长不好。”说着,他捏起一粒山稞子,轻轻放进坑里,覆上薄土,再用掌心轻轻压实,动作熟稔又轻柔,仿佛那不是种子,是易碎的瓷娃娃。

那沉默的妇人忽然开口,声音又低又哑:“俺家以前种过豆子,也是这么埋,可还是死了。”

姜禾看向她,她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豆子耗水,”他解释道,“这地不适合种豆子,山稞子和沙棘耐旱,根能扎得深,能从地下找水。”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姜禾没再说话,只是示范着如何划分田畦、如何挖播种沟、如何把筛选好的种子均匀撒进沟里。阳光渐渐升高,晒得地面发烫,他的粗布衣裳很快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脊梁。手掌的伤口被锄头柄反复摩擦,旧疤裂开,渗出血珠,染红了锄柄,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于手里的活计。

石頭一直守在旁边,帮着分发工具和种子。见姜禾汗流浃背,他赶紧递过自己的水囊:“小哥儿,歇会儿喝口水。”姜禾接过,抿了一小口,又把水囊递回去——石頭也干了一上午活,水同样金贵。

刀疤汉子起初只是敷衍着挥锄头,见姜禾如此拼命,动作也渐渐实在起来。有次他撒种子时手一抖,撒得太密,姜禾看到了,没发火,只是走过去,蹲下身把多余的种子小心捡出来,放回布包里,然后指着那片密不透风的种子:“这样种,苗长出来会打架,最后都长不高。”

刀疤汉子的脸微微发红,往后撒种时,动作明显慢了许多,也仔细了许多。

正午时分,孙管事派人送来午饭——比平日稍厚的粥,还有掺了野菜的杂粮饼子。众人围坐在田埂边吃饭,少年凑到姜禾身边,把自己饼子里仅有的一点野菜挑给姜禾:“先生,你吃,俺不饿。”

姜禾愣了一下,把野菜推回去:“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自己吃。”少年执拗地又推过来,眼神里满是敬佩。姜禾没再拒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杨焱、孙管事那样,只把他当工具。

李文渊没留下吃饭,他观察了半个时辰,见姜禾确实在倾囊相授,学徒们也渐渐服帖,便悄悄离开了。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那片被划分得整整齐齐的田畦,又看了一眼专注教学的姜禾,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这个少年,比他预想的更有韧性,也更有“用”。

下午的教学更顺利些。姜禾教众人如何用蒲草叶编织简易的覆盖物,用来遮挡正午的烈日;如何分辨幼苗和杂草,避免误拔;还教他们把清理出来的杂草堆在一起腐熟,将来当肥料。那两个不安分的流民,起初总想着偷懒,见刀疤汉子和少年都认真学,也不敢再懈怠,跟着一起编蒲草、堆草肥。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洒在田地上,给贫瘠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暖光。姜禾终于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眼前这片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土地,还有众人手里编织好的蒲草覆盖物,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踏实感——这一天,他没去想仇恨,没去想亲人,只想着如何把本事教给这些人,如何让这片地长出东西。

就在他准备收拾工具返回囚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是杨焱。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劲装,身姿挺拔地站在田埂那头,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靠近,只是目光扫过那片规整的田畦,扫过众人手里的蒲草覆盖物,最后落在姜禾身上。

姜禾的心跳瞬间加快,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手上,落在自己被晒得脱皮的脸上,落在自己眉心那颗被尘土覆盖了些许、却依旧殷红的孕痣上。

过了半晌,杨焱才开口,声音融入渐起的晚风中,有些飘忽:“做得不错。”

这四个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姜禾的心上。他猛地抬头,想从杨焱脸上看出点什么——是赞许?是满意?还是对“工具”的认可?可杨焱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深邃的眼底像藏着山涧的深潭,看不透情绪。

没等姜禾回应,杨焱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木屋之间,只留下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姜禾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蒲草,心里五味杂陈。没有被认可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荒谬——他教会了仇敌种地,帮仇敌打理土地,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做得不错”,像主人夸奖听话的牲口。

石頭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儿,大当家夸你了!这是好事啊!”

姜禾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拿起工具,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慢慢走向那间阴暗的囚室。夕阳的光渐渐淡去,风变得凉起来,吹在他汗湿的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走到囚室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东边的荒地。暮色中,那片土地已经看不清轮廓,却能想象到明天清晨,众人会拿着种子,在他教的方法下,把希望播进土里。他轻轻推开门,走进黑暗中,把所有的矛盾和迷茫,都暂时藏进了这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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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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