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宋玉新接的任务很有年代感。
脏兮兮的破窗外是个杂物和晾衣杆子横七竖八和谐混搭的院子,拖着鼻涕吮着手指的小孩四处乱窜,不时被杂物绊个趔趄,在大人的骂骂咧咧中又皮实地一骨碌爬起来。身上那件灰不溜的小褂让人分不清是男娃还是女娃。
窗内更乱。一间三十平的房,被墙板隔出若干空间,宋雨分到的是窗下的简易床,拉上帘子,不过两平方的小小空间。
宋父宋母是食品厂的工人,家中老大宋露二十出头,早已出嫁;老二宋雷是个小子,眼见着高中毕业,但这几年不太平,大学已经停招,家里一直忙活着给他找份工作,免得他一直不着四六在街面上溜达;宋雨是家中老三,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后头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十二岁的调皮鬼,见天不着家。
秦宋玉看了看任务要求,叹气。
好人似乎永远都不会抱怨,也不会报复,只想保护自己。
宋雨觉得自己命苦。从小带着两个天魔星弟弟,等弟弟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才被家里安排带着弟弟们一起上学,方便上学的时候能有个照应。十六岁的姑娘,堪堪小学毕业。
她以为能继续沾弟弟们的光,一起上中学。是的,这个家,孩子跟孩子是不一样的,主要体现在性别上。宋雨已经习惯了父母重男轻女,她作为家里的最底层,主要靠勤劳的双手生存,而不是靠父母虚无缥缈的爱。
可惜,知识青年要支援农村建设的风声传来,家里有适龄孩子的家庭都慌了神。宋家上上下下绷紧了弦。宋父宋母一番合计,与其让宋雨下乡,不如将宋雨嫁出去要一笔彩礼,或者给老二换一份工作更合算。姑娘嫁出去,还能腾出点空,以后儿子娶媳妇儿也宽松些。
一举数得。
宋雨懵懵懂懂地出嫁,成为三个孩子的后妈。家里狠狠要了一笔彩礼,含三百现金及一些紧俏票证。后来,家里添了些钱,给宋雷倒腾了份工作,宋雨一点嫁妆都无,几乎是白板出嫁。后果可想而知。
家暴的丈夫,顽劣的继子,冷眼旁观的家人,葬送了宋雨短暂的一生。
她宁愿下乡,也不想再一次被当做筹码换出去。
她想做个人。
这个搞不清楚世界观,也不是熟悉年代的任务,让她颇有些不适应。看来幽都在搞事上的确有几把刷子。秦宋玉是根正苗红的农村人,哪怕后来洗干净泥腿子进了城,小时候随父母下地的经历依然是她宝贵的财富。
下乡倒是简单,只要去报个名,后续问题知青办就能解决的妥妥当当,早点去还能挑位置。可她不想两手空空去支援农村建设。虽然下乡有一次性补贴,可也就二三十,杯水车薪。反正是撕破脸,宋雨的“彩礼”得带走。她不去主动坑人就已经很善良,又怎么能便宜那些所谓的亲人?她知道宋母藏存款的位置,问题不大。
秦宋玉手工不算好,但拿针线缝补补没问题。她本身也没几件衣服,在衣服内侧都缝了暗袋备用。出门在外,这些功课还是要提前做好。她倒是想将被褥之类的一起卷走,可院子里住户多,人多眼杂,存不住秘密。可能她前脚走,后脚家里都得到消息,还是算了。
宋家父母日常上班,弟弟们上学,老哥哥早出晚归游手好闲。
秦宋玉每天早早起床做饭,其实也没啥饭好做,蒸一锅三合面的馒头就是一整天的主食,顿顿土豆青菜。再好的厨艺缺了油水也没辙,恰好,她本就没什么厨艺,水煮嘛,大同小异,熟了就行。
秦宋玉秉承一贯作风,只做事不出声,根本没人发现异常。这样宛如潜伏的日子有点难熬,但是没办法,下乡的车也不是说走就走,总得凑够人数才往外送,所有人都在省城汇合,再根据每个人要去的目的地分批中转,最终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飘散各地。
离开的这一天,她跟往常一样出门。瘦伶伶的身材,哪怕穿多了好几身衣服,依然显得单薄。院子里的邻居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
上午,趁着出门买菜的功夫,卷了钱票挎着篮子到供销社采购了一些随身的生活必需品和路上垫肚子的吃食,用掉了只能在本地流通的一些票证,知青办补贴的二十块钱一下就花了个精光。
中午只有双胞胎兄弟回家吃午饭,她一早留了馒头,加上一碟小咸菜,勉强凑合着。家里最迟要到晚上才会发现她不见。她留了字条,说去了大姐家。大概会被骂几句死丫头又想躲懒之类的。
拖过这几天,她已在千里之外。当然,如果家里突然需要大宗钱票,宋母要动用她的宝贝钱箱,他们就会提前发现真相。可秦宋玉人已经走了,还是主动下乡的积极分子,板上钉钉,胳膊拧不过大腿,宋家人只能干瞪眼。
事情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寸,家里少了个人,宋母骂骂咧咧了几句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彩礼已经到位,小妮子再不愿意也得嫁过去。还指望她大姐能给她撑腰不成?做梦!
家里最近的大事一个是宋雨嫁人,一个就是给宋雷找工作。宋雨嫁人啥也不用出,男人二婚头,也不打算办婚礼,低调过门就行。宋雷找工作还在寻摸消息,离一手交钱一手办手续还早着。
宋家过了三天不见小女儿回家,杀到宋露家才知道出事了。回家一通找,发现钱票少了大半,整条街都听到宋母的哭嚎。
“杀千刀的死丫头哟,这是不给全家活路啊!卷着钱就跑了,怎么这么狠毒哇!”
周围邻居都遭了殃,一家家被质问怎么看到她家孩子跑路都不告诉一声。邻居们觉得三观都被刷新了:自家的人丢了,反倒赖上邻居?邻居是给你家看大门的不成?丑人多作怪!脾气好的甩出一句没看见,脾气不好的直接甩上大门,碰他一鼻子灰。就这奇葩一家子,活该你家娃跑路!
哭过闹过,留给他们伤心的时间却并不多。儿子的工作还没着落呢,这日子要怎么过!
秦宋玉掏宋母的钱箱子时,及时hold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也不是她良心发现,而是真要一锅端了,人家会不会拼了命也要杀过来找她?虽然这个时候出门难,车费也不便宜,可能白跑一趟却无功而返,但有些祸事能避免还是避免得了。
反正,宋家那锅粥她不打算搅和了,谁爱当后妈谁当去吧。
且不说宋家要如何勒紧裤腰带退还人家的彩礼钱,秦宋玉带着个大包裹坐在车斗里,一路摇摇晃晃到省城。路上太过颠簸,灰尘也大,每个人都只顾蒙着头脸弓腰塌背尽力保证自己不歪倒,还得长个心眼照顾行李,根本没功夫扯闲篇。
火车站陆陆续续有人聚集在一起,又在专人的指挥下重新分队伍。这里是广袤的北部平原,而秦宋玉要去的地方是西南,她特意挑选的穷乡僻壤。她就不信了,就这动不动就要翻山越岭,没个熟人连路都不认识、问路也听不懂的地方,还能有人追上来跟她算账?
当然,这样的苦,她先干为敬。
下了火车,又是一趟颠来倒去的卡车。这一趟更久,因为有不短的盘山公路,路况极差,好多次秦宋玉都担心撞上山边边,或者一头栽进山坳。很明显,幸亏驾驶员同志的技术是过硬的,一整天的倒腾之后,他们安全到达花山大队所属的县城。
之后的路就寄希望于牛车以及十一路。秦宋玉趁着在县城修整的机会,到当地的供销社一阵买买买。就这交通,谁知道公社以及村里是个什么情况?交通各种不方便,现在不多准备点存货,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生活用品首选,针头线脑布料吃食都是硬通货。女性用品虽然简陋,但她出发前趁着条件充足采买了好大一波,不然穷乡僻壤万一断货,简直不敢想象。
她没有太多换洗衣物,也没有带被褥,行李比别人少的多,买东西根本不担心拿不动。不要票的她能衡量着大胆补货,其他票证紧张的东西就只能悠着点来。十多块钱花出去,就将自己的包裹填的越发饱满圆润。
同行的知青里有跟她一起未雨绸缪备货的,有囊中羞涩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也有带足了行李看不上县城那些低档货的。眼睛毒的人从衣着言行就能给这波人大致分个类。一样米都能养出百样人,有点意思。
又一波分流之后,跟秦宋玉同一个公社的只剩下四个人,她是独苗苗女生。如今下乡还是自愿,他们这拨人中,有的跟秦宋玉一样是无路可走,有的则是理想天真。不知道如今脑子进的水会不会化成接下来若干年挥洒不息的汗水和眼泪。
有接待学生娃经验的老农民已经饱尝过失望的滋味,面对很可能是来添乱的知青已经调整好心态,没有欢迎,也没有明显的排斥。
“城里娃能懂啥种地哦。”
赶车人能被派出来接人,嘴严是经过认证的,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摇摇头,甩甩鞭子,牛车就开始悠悠而行。
牛车主打一个慢吞吞。因着人不多,公社这边办好手续之后,直接安排牛车送他们到各自的大队,反正也是顺路。离公社两小时车程就是秦宋玉和另外一个知青周吕将要报到的花山大队,进县城翻山越岭,到了大队,却又是一马平川。
两人下了牛车,路边已经有人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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