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李长兴所言,几人两年前在多重山上见过一次。
那日长雨停息。
雨走过,花落了满山遍野。
不知何时山间起了风,撩起了山底的云雾,扶着山缘渐升融入天幕。
在皆是沾雨湿彻的梨树,云雾缭绕迷蒙的山中。一人缓缓走出,撞上了不知何时进山的三个外来人,四人无言相对。
这三人看着从雾山中走出来——一身白衣飘飘,撑着伞悠然行走,气度颇为清俊淡雅,只是那人肩头上趴着一只酣睡的小绿龟。
相比之下,他们三人从头到尾全是泥水,活像三尊行走到泥雕,李长流两手空空只背了个沉甸甸的大布袋。李长流拱手行了个礼,主动开口问路说自己本要下山,却在迷雾树影中迷了路,友人要是下山的话能不能同行。
“我不下山。”
那人停顿片刻只说了四个字,还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完后退一步侧身。
李长流急忙道:“诶别走,不下山指个路也好啊。”
三人在山中绕了很久的路,好不容易遇上个活的会说话的人,生怕他走了,连忙上前想要留住他,没想到惹得那人用衣袖捂着脸连连后退,三人停在原地,以为自己被嫌弃了。
那人松了口气,说:“我没想走,原本就是要指路给你们看,看到了吗,我来时这条路一直走大道,有弯不要拐,过了一道桥就出山了。”
三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白茫茫一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染了易传染的重伤风,只是怕传到你们没别的意思。”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三人同时屏息悄悄后退了一点,没人想旧病未愈又添新疾,更何况他们三个惜命如金、钱袋紧张的人。
他说着拿下肩头小绿龟,那龟醒来就像几百年没见过肉一样朝着李长流扑腾,他拿带子十分熟练的把小绿龟绑紧吊起来,然后收了伞挂在伞上递了过去。
“如果还是认不清方向的话跟着它的指向走,它会带你们下山,下山后随意放它在路边就好了。”
李长流提过指路龟,连连道谢。
他又说:“伞也拿吧,山野泥泞,给你妻儿做杖也好,小心别再摔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间。
“啊不不不……多谢。”
李长流接过伞递给了李长兴,小孩瞬间攥紧了拳头,两人诚恳的道谢,施长信的拳头被握住,两人一边一只手拉着他,三人一齐走进了白雾中。
.
篝火边,李长兴笑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见着鬼了,直到你说话,又走近了些才觉得不是鬼,是个好心的神仙。”
试问谁见过背着个大竹筐,一手撑伞一手拿锄头撑地,走一步喘半天,跌跌撞撞回去躺了三天的神仙。
江执听完,只觉得李长兴太会捧场了,难怪李长流对编发一事信心满满,念及此,一大一小就先后从河岸回来了。
江执解释道:“那日我晕糊涂了,雾又大,只依稀辨认出面前是一对男女带着个孩子,错认实在对不住。”
李长兴笑眼盈盈,悄声道:“错认这种事经常有,不是故意的就好啦,话说那天你从雾里出来,我就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像仙人一样。”
江执想到文昌庙打斗的事,甘拜下风地看了眼李长兴,她几句话就把江执的思绪拉了好远,断了继续问下去由头。
他记得,自己原本是要问李长流的事情来着。
施长信说:“说什么呢,偷偷摸摸?”
李长兴:“说那个种了很多很多梨树的山。”
施长信和李长流同时毫不意外地“噢”了一声。
江执:“……”
记忆力不好就是吃亏,落人下风。
李长流突然说:“有人来了。”
江执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等那人走近火光了他才看见一个怀抱食盒的总角小儿。
小儿看着他们说:“你们是谁,坐船的吗?”
江执点了点头。
小儿举了举手中食盒,说:“我叫胡昱,那是我们家的船,等我们吃了饭,再搭你们成不成?”
江执说:“不急,我们明日才坐船。”
“为什么!”胡昱不解,语气急了些,“我们的船最稳当!别人的又晕又晃,今夜不坐,明日可就没机会了。”
他言辞恳切,意思大概是他们明天白天不出船,可哪有人放着白日的客流不要,跑去晚上出船的,除了今天碰上的胡船,江执从前也未曾听过有人只在夜里行船。
难道夜里船钱翻了个翻?
施长信说:“我们一路颠簸太累了,想歇一晚,今夜不坐船。”
“这样啊,好吧。”
胡昱揽生意不成,依依不舍地抱着食盒往油灯处走了。
“我去看看,你们坐好别动。”江执说着,起身跟着胡昱走了。
“怎么了?”李长流说。
“恐怕明天真的没机会坐船了,还得我们自己划。要不这胡昱是个鬼,他是去杀船夫的,要不这两个都是鬼。”施长信看着两人的背影道。
这有什么区别,李长流想。
“哥,你也不想想,哪有人大半夜不点灯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走过来的。你刚说有人,我仔细看了老半天才看见。”李长兴说。
李长流如离弦之箭般盯着江执的身影,虽然月亮被遮住了,但仍有淡淡的光晕从云层中透出。哪怕只有一点光他都能看清脚下的路,就没想到夜黑要点灯那一块去。
李长流说:“那他一个人过去,不会有事吧?”
“别多想,说不定那姓胡也看得清夜路就想没油点灯。”施长信说,“你先看着,有不对就说,我再过去。”
江执跟着胡昱走,到泊船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胡昱突然抬头问他:“你想通了,要坐船?”
江执没有答应,说:“我先问问价。”
胡昱说:“两文一个人,坐不坐?”
江执说:“这价是船上的人定的吗,他是你……”
胡昱说:“我爹。”
江执说:“你娘呢,还有你的手足,她们不来送饭吗?”
胡昱走的越来越急:“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娘她死在家里,来不了了,你到底坐不坐船?”
江执停住脚步,目光越过胡昱望向船只。
妻儿皆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回去难道在等这一刻的相见。
胡昱见他停了,回头说:“你到底坐不坐船?”
江执再次抬脚,笑道:“我与你爹是旧相识,想问问看能不能卖个情分,最近不太宽裕。”
胡昱继续走,漆黑的眼死死盯着江执,道:“收你一文,你就坐船吗?”
江执不语,跟着他走。
“不收你钱,你坐不坐船?”
“你到底坐不坐船?”
“你到底坐不坐船?”
“你到底坐不坐船!”
……
胡昱一路走一路问,步伐和语调不断加快,最后如中邪般重复这一句话,不复最初还算正常的谈话。
眼前的油灯像静止般,永远停在一个到达不了的地方,再怎么往前都是白费。江执看着油灯一直走,昏黄的灯火让人失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变得困难,每一步都有阻碍,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没了踪迹。
他果断停住,闭上眼凝神,再次睁开时河水已经漫到他的大腿,四周一片漆黑,什么油灯什么篝火都没了,目之所及只有他一个人。江执沉静地唤出数十张符,燃出照亮整个黑幕的火,落下的灰烬中消失的事物终于出现。
“江执!”
江执应声回头,船只还在原地,他已经越过船往河里走了好远,他看到李长兴举着火把在岸边焦急等待,李长流则和他一样淌进河里,边喊边往他这边走。
李长流见江执有反应,松了口气:“快上来!”
江执快步往岸边走,问道:“长信呢。”
李长流同时返身往船里冲,说:“他在船里。”
两人涉水同时赶到船边,船头空无一人只有那盏油灯吊在篷顶,江执按住李长流,独身踏上船板,掀开船帘只见施长信被老胡船狠狠按住,拿着麻绳要吊他在船尾,施长信正死命蹬他。
“住手!”江执说。
“啊!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没干!”胡船如梦初醒般松了手,慌乱地往后退。
江执俯身去解施长信身上的绳子,身后陡然传来胡昱的声音。
“客满咯,启程。”
江执反手贴了张符到胡昱的额头。
胡船见状突然大喊:“别碰我儿子!”
覆在胡昱唇边的符纸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起落,又是幻像!
江执揭了符纸,面前的胡昱变成了心神恍惚的李长流,他把李长流往旁边拉开,看到船头站着真正的胡昱。
胡昱高举长斧,咧着嘴笑:“开船。”
眼看他就要砍断船与船桩之间的绳索,江执上前阻止却被胡船扑身一把拉住。
“放开!”江执说。
“别伤我儿子,我求你了二殿下……仙长,他已经够苦了,别伤他!”胡船急切道。
顷刻间。
李长兴拿着火棍,奋力砸向胡昱。
“长兴!别过去!”施长信喊到,爬起身奋力挣开绳索。
江执脱出一只手,与施长信同时飞出一道符,定住了胡昱,烟雾从他脚底升起,水一滴滴打在船板。
李长兴见状偷偷捡起斧子,警惕地看着他。
胡船松了手,怔怔地看着浑身湿漉、浮肿的胡昱,走过去紧紧抱着他抽涕。
施长信扶着船篷,低声喘息道:“灯。”
江执了然,解下油灯沉入河中,方才他怕施长信有不测,又怕捏碎它后灯油四溢,幻像更甚,就没管这灯,就是这油灯引得他和施长信落了下风,险些落入水中。
江执说:“这一切,是他怨念作祟心怀不轨,还是你,为他计谋的?”
胡船说:“不不,不是他,是我,是我向河神求灯的……求灯换我儿自由!”
江执说:“你不若回头看看所谓河神的真面貌,这究竟是你的局还是他的。”
胡昱身不能动,嘴却不停,他愤恨道:“我日夜痛苦,不尽哀嚎,你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答应我的,说要寻一替死鬼换我自由,我给过你机会了,今夜你大限将至,若再做不到,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胡船沉声道:“若不能见他安息,我死也不能瞑目。”
胡船低头不看江执,原本搂着胡昱的手换了个方向,撕掉了定在心口的两张符,胡船当即被胡昱猛地抓住脸扔在了一旁。
李长兴抬起斧头朝胡昱砍去,河岸的水中爬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往水里拖,她惊呼一声,小王八一口咬断那只手,李长兴捧起小王八连连后退,离开水源。
江执咬牙,不再给胡船机会,唤化出索链绑住了胡船省得他再生事,又起阵对付胡昱,施长信也飞身加入。
两人合手,一困一杀。
胡昱咬牙切齿地反抗。
船身忽然剧烈的晃动,无数只手扒着船只浮出水面,一个个凸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上的人,浮白发青的脸喋喋不休。
“替我。”
“替我。”
“替我,替我,替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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