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六月十六,宜嫁娶,忌动土。

淮阳王府张灯结彩,红绸从正堂一路挂到偏门。

天刚擦亮,小厮们便忙着往王府后院的石榴树上挂红绸,熟透的果子在红绸间若隐若现,有两个已经熟到开裂,露出里面红艳艳的籽,兆头极好。

漱玉轩内点着一对龙凤红烛,床榻上铺着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锦被,床帐也被换成了红色。

顾云舒躺在床上,意识昏昏沉沉,额角传来阵阵钝痛感。她费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的怎么也抬不起来,迷迷糊糊间,外厅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小姐,您瞧!这喜服真是漂亮,上面的花纹都是用金线绣的呢!这凤凰绣的栩栩如生。”说话的似乎是一个小丫鬟,声音里满是艳羡,“您瞧这凤冠,这么大的宝石,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确实漂亮。”温婉的声音格外熟悉,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还是小姐聪明,想出了替郡主嫁人的法子。小姐这般绝色,嫁过去定能笼络世子的心。到时候小姐便是定国公世子夫人,未来的定国公夫人了!”

“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熟悉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带着几分讥诮:“定国公世子那般人物,她居然还瞧不上。”顿了顿,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好了,快给我换上喜服吧,时辰快到了,别错过了吉时。”

这个声音是……她的表姐!

——沈静漪!

意识瞬间清醒,顾云舒猛地睁开眼,一片红色窗幔映入眼帘。

“这是……”她忍着眩晕感撑起身子,目光所及之处,每一样陈设摆件都格外熟悉。

这是她在淮阳王府闺房,她十五岁时住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自己的闺房里?

顾云舒用力撑着身子,思绪忽地一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皇宫仿若地狱,多处宫殿被烧,焦黑的木料混杂着碎裂的砖石,一路走过冒着丝丝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焦臭味,到处都是尸体,入目一片猩红。

顾云舒跪在血泊之中,仰头愣愣地望着高台。

高台上,谢惊澜持枪而立,一身银甲,手握长枪,枪尖扎在她父王的腹部。

枪尖没入很深,淮阳王枯瘦的手用力抓着枪杆,指节嶙峋泛白,却推不开半分。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垂下的发丝遮住脸,身体因为残余的喘息极其轻微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能看见有鲜血从伤口中涌出,被玄色朝服吞没。

顾云舒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视野里一切都在晃动,唯独高台上那杆长枪、那身银甲以及地上不断扩大的鲜血,格外清晰。

“父......父王!”顾云舒用手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向高台。

大殿中一片死寂,高台上的淮阳王注意到她的身影,艰难地抬起头,身体不住颤抖,嘴巴一张一合,拼劲全力开阖。

顾云舒呆愣地看着他,虽听不清父王的声音,但那口型,她太熟悉了。从小到大,闯祸时、撒娇时......这两个字总是会从父王总是带笑的唇间溢出,伴着宠溺或无奈的语气。

“舒儿。”

淮阳王嘴唇用力张开,下颌紧绷,血沫从的嘴角溢出,眼睛死死盯着顾云舒,渐渐混浊的眼中满是哀求。

“走!快走!”

舒儿!快走!

顾云舒哭着摇了摇头,不管不顾地向前跑了两步,脚下猛地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跪在地上,膝盖和双手处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她顾不得疼,撑着胳膊便要起身,忽然看到前面躺着的妇人穿着熟悉的衣服。

妇人平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天空,面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脸颊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液,头发散乱铺在血泊里。她身体就那样摊开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姿态扭曲,肢体早已僵硬。

顾云舒的呼吸猛地窒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被掐断似得抽气声,随后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啊——!!!”

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扑到那具已经冰冷的身躯上。

“母亲?母亲!”顾云舒的手颤抖着,悬停在妇人的脸颊旁,不敢触碰那毫无生气的脸,最终只能抓住妇人僵硬的肩膀,疯狂地摇晃:“母亲!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母亲!是我啊,母亲!我回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云儿啊!”

哭声破碎,字句混着泪水砸在妇人的身体上,她双眼仍旧直直地望着天,没有半点回应。

余光中忽然撞进一抹明黄色,顾云舒的哭声戛然而止,卡在喉咙之中,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她僵硬地慢慢转过头,不远处的柱子下倚坐着一个身影,头发全白,散乱地披在肩上,沾满了凝固的血块。那身象征着尊贵地位、绣着繁复凤凰花纹的明黄色太后朝服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从肩头直到腰腹,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华贵的衣料被大片鲜血污浸,看不出原本的光彩,皱巴巴地裹在那具干瘦、僵直的躯体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灰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残留着一道干涸的血痕。

顾云舒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呆呆地跪在原地,喉咙里艰难地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皇......皇祖母......!”

高台上,谢惊澜抽回长枪,枪尖与血肉分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淮阳王的躯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谢惊澜转过身,银甲上的血珠随着动作滚落,他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血泊中的濒临崩溃的顾云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冷冰冰地开口问道:“昭明郡主,当年逃婚,你后悔吗?”

顾云舒木然转头,对上高台上谢惊澜冷漠的双眼。

淮阳王府有两位郡主,最初与谢家有婚约的是淮阳王府长女嘉明郡主,但嘉明郡主在十三岁时意外离世,婚约便落到了次女顾云舒身上。

顾云舒与谢家世子相差十三岁,从未见过面。她不愿嫁给一个陌生男子草草过此一生,为了不嫁人,她逃了两次婚。

第一次还未踏出定京便被捉回王府,第二次在表姐沈静漪的帮助下顺利逃往江南。

而她逃到江南没多久,谢家便败落了。

谢家满门惨死,唯独小公子谢惊澜在流放路上逃跑,生死不明。

两年后,铁勒部来犯,谢惊澜在北境横空出世,击退铁勒部重兵,又一路北上屠杀铁勒部王庭,自此大乾北境再无兵患。

而后谢惊澜带兵镇守雁北关,与朝廷遥遥对峙,拒接朝廷封其为镇北王的圣旨,自请承袭谢家定国公一爵。

一日前,谢惊澜回京述职,带兵围了皇城,声称要清算当年谢家一案,为谢家满门报仇。

谢家败落时顾云舒已经逃婚到了江南,谢家之事她后来才听说,多番打听后得知,谢家是死于皇权斗争,是她的几位皇子堂兄设计害了谢家,而她的皇伯伯永昌帝,为保顾氏皇族永昌,包庇了皇子。

如今谢惊澜要清算,自然是要和顾氏皇族清算。

顾云舒呆愣在原地,看着谢惊澜转身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对准龙椅上目光呆滞,宛如痴呆儿的永昌帝。

“不要!”顾云舒喊声嘶哑:“谢惊澜!求求你,不要!放过我皇伯伯!”

她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两步:“谢家之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是我当年不该逃婚!是我!全是我的错!你来杀我,你杀了我!求你放过皇伯伯,他被人下了药,已经宛若一个痴儿,他什么都不懂的!求你放过他!”

谢惊澜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手腕向前一送,长枪精准没入皇帝胸膛。

龙椅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彻底软倒。

顾云舒的哀求声嘎然而止,维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身体凝固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脚步声响起,谢惊澜一步步走下高台,停在她身前,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顾云舒木然抬头,脸上血泪模糊,没有任何表情,直愣愣地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

谢惊澜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手腕,抬脚继续向前走。

“......为什么不杀我?”顾云舒声音干涩,没有一丝情绪:“你杀了我所有亲人......为什么不杀我?”

谢惊澜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空洞的脸上,声音不急不缓:“我谢家之事与你逃婚无关。”

顿了顿,他似解释般继续说:“当年你逃婚去往江南,赶上江南水灾,又缝灾后瘟疫,你留在江南赈灾,与百姓同吃同住近半年,亲力亲为赈灾,救了一郡百姓。江南百姓为你立生祠,至今香火不绝。”

谢惊澜扫了她一眼:“纵然你眼光奇差,瞧不出我兄长的好,但却也是一位......合格的郡主。”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顾云舒脸上,神情冷漠:“你至亲为我所杀,他日若想报仇,尽管到北境找我。”

话落,谢惊澜不再看她,转身便要离开。

顾云舒用力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很轻:“站住。”

谢惊澜脚步一顿,回过身。

在他转身瞬间,顾云舒不知从哪捡起一把长刀,双手握刀用尽全力猛地朝着他冲过去。

谢惊澜下意识将长枪向前一送,长枪顿时穿透顾云舒的身体。

巨大的冲击力让谢惊澜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将枪往后一抽,枪尖带着血色被抽离顾云舒的身体。

顾云舒闷哼一声,身体顿时失去所有力气,跪在地上。

大口滚烫的鲜血从她的口鼻之中喷涌而出,她仰起头看着谢惊澜满是震惊的脸,生硬地扯动嘴角,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是我技不如人,没能报仇......如此,顾谢两家也算两不相欠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握着的长刀掉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响。下一瞬,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睫毛颤了颤,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失。

意识渐渐回笼,顾云舒呆呆地看着眼前,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是沈静漪温软的嗓音:“腰封再束紧些......”

顾云舒撑着床沿缓缓起身,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几步冲到房间一侧的梳妆台前。铜镜中清晰映出她十四五岁的模样,肌肤吹弹可破,眉眼精致。

她不可置信的抬手,指尖轻轻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一颤,又猛地收回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疼的!

不是梦!

她豁然转身,目光环视房间,心有涌上一股几乎战栗的兴奋感。

她!

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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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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