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看着他,“你认识我?”
可他回忆着那张脸,仍然没有印象。他跟在皇帝身边许久,朝中武将多多少少都见过,唯独对此人,什么记忆都没有。
沈青山道:“将军威名在外,何人不晓。不过算起来,我们的确有些渊源,故而我不希望你走错路。”
江奕没说话,一时间夜幕中浮动着静谧的因子。
情况紧急,沈青山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等江奕想通。况且这些年过去,江奕能跟在楚望身边,眼界本事都增长了,他并不担心。
沈青山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弓矢,弦上挂着几丝红线,这是方才折倚壁上时不小心掉落的。他又随手从身旁的尸体拔出箭羽,整理好挂在腰间。
城门的局面刻不容缓,比这里危险多了,他担心霍止迟一个人搞不定。
沈青山侧过脸,江奕隐在夜色里,风中,沉默不语。
他道:“我把铁燕营的调度权给你,你留在这里,替我守着城墙。”
凉风鼓动,挑起他鬓边的乌发,似情人间亲密的呢喃。
江奕撞进他那双天生多情的眸底,缱绻温柔,睫羽投下阴影,他道:“可我凭什么听你的呢?我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而你什么都不是。”
沈青山的叹息声散在风里,那一身病气仿佛也随风而去。他站得笔直,像是利刃出鞘,寒光四射,语气不容置喙,“既然你认我为将军,便还是我的兵。传令下去,江奕将军代我,率领铁燕营众将士,死守阵地。”
他看着江奕,语气软了些,“当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沈青山笑了笑,随即提气跃下城墙,随手牵了一匹战马翻身而上,马蹄声起落,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江奕被那一抹绚烂的笑迷了眼,待回过神来,只能看见沈青山化为黄豆大小的影子。
指尖抠进石缝里,江奕自然不愿答应沈青山的请求,他来幽州本就有任务在身,怎会因为一个意外就舍弃掉。
或许沈青山不走,守住城墙,霍止迟尚有一线生机。如今他孤身一人独闯凉军,城墙一旦失守,那便再无翻盘的机会。
由此可见,沈青山是无比信任江奕的能力。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初次见面就表现出对他甚是熟稔的态度,他分明未曾接触过此人。
沈问我……
江奕忽然想起来陛下有段时间秘密探查过这人的底细,不过他捂得很紧,有用的消息寥寥无几。
他苦笑一番,这姓沈的人可真爱勉强人,也真是高估了他。
从前沈青山如此,如今又来了沈问我。
他仰头看天,遥远的天际依稀闪着明星,无奈光芒微弱,终究无济于事。
*
沈青山策马啸至城门,远远的就能闻见半空中浓郁的血腥味,他的心瞬间紧紧揪在一起。
金戈碰撞之音猛然炸开,仿佛贴着他的耳畔。眼前是壮烈的战场,几百铁燕营的士兵以卵击石,死死拦在密密麻麻的凉军面前。
霍止迟高挑的身影尤其醒目,奔赴在最前线英勇杀敌。只可惜他此行并未带着趁手的兵器,独独一把佩刀,并没有完全发挥他的实力。
沈青山从最早就陪着他到现在,自然清楚霍止迟甩的一手好枪,红缨飘荡之下,无数堆积的白骨。
此刻霍止迟的脸已经溅上了鲜血,气质冰冷如同恶鬼,佩刀更是血迹斑斑,却挡不住从中迸射而出的寒光。
将帅如此勇猛,麾下士兵更有气势,哪怕没有回到故乡,但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家园。
沈青山视线逡巡了一圈,并未在这里看到徐雄,想来他应该还在城外,这些不过是先锋,来打探情况。
如果这群凉军能活着出去报信,说明幽州已不足为惧,可若是无一人生还,徐雄恐怕还得再掂量掂量。
灵光乍现,沈青山很快就理清当下的局面,也懂了霍止迟接下来的计划。
先将这群打头阵的凉军一举歼灭,一改幽州往日颓废的气势。而徐雄没有接到幽兵援军的消息,断然不会冒险。何况逼得紧了,他也怕幽兵突然反扑,反倒弄巧成拙。
念头一起,局势一目了然。
霍止迟和这些铁燕营兵鏖战已久,想来快要体力不支。若是没有快速清理掉,恐怕还会有下一波试探。
沈青山咬了咬牙,强压体内不停翻涌的气血,稳了稳气息后,抽出箭矢,三指搭上弓弦。
他眯了眯眼,凛冽的锋芒一闪而过。
三支箭羽一齐飞去,伴随着凤啸,瞬间穿过三个凉军的脖颈。尾部擦过喉间红色窟窿,又似流星划过,狠狠掼进下一个人的致命处。
沈青山这三支箭,霎时便取了凉军至少六个人的性命。
尽管战场残酷惨烈,生命比路边的小草还轻贱,可他们万万不晓得失去生气会比草枯来的更轻易。
一支箭矢,少说可以夺去两人的性命,何其恐怖。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青山的方向。
霍止迟也不例外。
他先是骇了一跳,随即转身看去。待发现来人是沈青山后,眉宇阴霾萦绕,满是血污的脸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霍止迟紧了紧手中的佩刀,再次提气,奋力劈开周围重重叠叠的人潮。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往城外冲锋,而是努力赶至沈青山身旁。
佩刀短了,不如枪好使,一下只能挥开一人。霍止迟想了想,双腿夹紧马腹,侧腰弯下,从地面拾起一把大刀。双手一齐挥舞,空白的范围总算扩大了些。
沈青山清瘦的身子藏在棉袍里,面容毫无血色,甚至在风中还在微微发颤。可偏偏就是在这般虚弱的人身上,他们看到了死神举着镰刀的影子。
沈青山面无表情,冷白的指尖握着弓身,另一只手再次搭上了三支箭羽。
然而这次,只杀死了五个人。
沈青山抿了抿唇,唇线绷紧,不知何时,额头覆了一层薄汗。
还是太勉强了。
他能感受到垂下的双手不住的颤抖,从指尖到小臂一点点麻痹。体内血气宛若惊涛骇浪,不停的拍打暗礁,翻涌至喉间,又被沈青山用力吞入。
这次他不再拉弓,而是抽出佩剑,一拉马缰,势不可挡朝前冲去。
此举更是给了铁燕营莫大的鼓励,原本渐落下风的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抵抗。
沈青山每一剑挥出的力度都在逐渐减小,从一招毙命到两剑,再到现在的只能堪堪格挡住敌军的攻势。
慢慢的,沈青山感到力不从心,身上穿着的棉袍仿佛灌了千斤水,禁锢着他抬不起手臂来。
敌军又是一招袭来,沈青山动作慢了一拍,尖锐的兵器当即刺破棉袍,狠狠扎了进去。沈青山闷哼一下,抬掌将他扫落战马。
所幸伤口不深,还有棉袍缓冲,沈青山伤势并不重。他拔出尖端,扫视一圈,双方的士兵都在迅速减少,战场尤其壮烈。
突然037在他脑海拉起尖锐的警报声,“小心!”
尚且还有十米的霍止迟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以自身为枪,快速突破了凉军的包围圈,身上挂彩颇多。
沈青山还没反应过来,身下战马哀嚎一声,激烈挣扎着。他体力不支,无法控制住发疯的马匹,当即被甩了出去。
方才被他扫落的凉营骑兵竟然没死,此刻将断刃狠狠刺进了马腿。马匹受惊,又疼,不停的蹦跳。
沈青山摔进一片废墟里,瓦片唰唰掉落,砸在身上、脚边。田良文那张人皮面具已然破烂不堪,显出他原本的模样,也挂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这一摔,沈青山终于忍不住吐了血,哗啦啦流淌,将棉袍都浸湿了。
037干着急道:“宿主你怎么样?还起得来吗?”
五脏六腑似乎移位了,沈青山疼的满头是汗,无力的蜷缩起来,面若金纸,气息奄奄。
模糊的视线闪过一道人影,有人冲了过来。沈青山在大片大片的红色中,看见一双寒星般冷冽的眼眸。
那人一脸担忧,颤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似乎要把血液截住,好让它倒流回去。
然而没用,鲜血甚至沿着他的指缝滴落,血腥味愈发浓重。
沈青山认出来那是霍止迟,伸手去抹他指间的血痕,却是越擦越艳。最后他无奈的轻轻一笑,扯动伤处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大哥,我、我没事……凉军……”
话刚开了个头,沈青山已经坚持不住,两眼发黑,意识陷入深邃的漩涡中。
霍止迟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战斗,也是走到穷途末路。本来想着死前多拉几个人垫背,也就死而无憾了,可没想到沈青山会出现在这山穷水尽之时。
他还有想要守护的人,还有可以拼命的机会,所以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霍止迟快速给沈青山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双手握刀,眼神坚定,直冲人潮而去。
他要活着,把沈青山带出去,然后给他治病,守着他照顾他。
他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更不能让沈青山葬命于此。
他许过诺言的,要护他周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春秋,或许只过了一盏茶时间。
霍止迟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生锈了,身体也是,每一次动作都发出嘎吱嘎吱刺耳的声响。可他顾不上,他只知道要挥刀杀敌,要护一人周全,再带他回家。
终于,风停了。
城门处的尸体堆积如山,重重叠叠,面孔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凉军的先锋部队全军覆没,铁燕营的兄弟们也难逃厄运。
到头来,这片战场还能站着的人,只有霍止迟。
他浑身是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命运的疤痕,眼中有种麻木不仁的呆滞感。
他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又为何沦落到这种地步。眼珠子凝滞转动,缓缓移向其中一堆废墟上。
废墟间,墨色和血色交织成一片。
红色的血衬得沈青山面容更加苍白,乌发染了灰,湿哒哒黏在额头。他双眼紧闭着,胸腔似乎没了起伏。
霍止迟如梦初醒,一向坚强稳重的他此刻却不敢迈出一步,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伸出的手竟然在颤抖哆嗦着。
丝毫让人看不出,他刚才是何等的英勇,杀敌四方,所向披靡。
微弱的呼吸洒在霍止迟指尖,他松了一口气,仿佛周身被抽干了力气,瘫软着倒在地上,跟沈青山面面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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