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墨痕藏刀

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淅淅沥沥缠了京城三日。翰林院的青石板路被浸得发亮,倒映着檐角垂落的雨丝,像极了沈清辞案头那盏残墨——浓得发稠,却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

他将刚誊抄完的《盐铁沿革考》轻轻叠放在案头,指尖无意间蹭过纸页边缘,那里还留着半月前查盐运案时,被账本上的朱砂染出的淡红印子。那印记浅得几乎要看不见,却像根细针,轻轻一碰,就勾起满脑子的零碎记忆:静尘轩里暖炉的温度、萧彻递来桂花糕时指尖的微凉、账本房先生被东厂影卫带走时的惨叫……还有萧彻左臂那道狰狞的疤,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肘部,像条蛰伏的蜈蚣,在烛火下泛着苍白的光。

沈清辞下意识地攥了攥袖口,那里缝着一张小字条,是今早从翰林院老档夫那里问来的。老档夫姓周,是宫里待了四十年的老人,头发都白透了,平时总缩在档案库的角落里整理旧档,话少得像块石头。可今早沈清辞找他问十年前萧凛案的残档时,老人却突然拉住他的手,塞了张皱巴巴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沈编修,萧大人的案子,关键在盐。国舅府的密室里,藏着当年的盐铁账册,你……你可得小心。”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只有“国舅府密室,藏盐铁账册”十个字,却重得像块铁,压在沈清辞的心头。他本想今晚就找机会把这线索告诉萧彻,可现在看来,怕是没机会了。

“沈编修,这是掌院大人让给您的。”门外传来小吏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沈清辞的思绪。他抬头,就见一个穿着青色吏服的年轻人捧着个紫檀木盒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木盒的边缘,指节都泛了白。

沈清辞的目光先落在了木盒的搭扣上——那是只鎏金的狼头扣,獠牙狰狞,眼珠是用红玛瑙嵌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这纹样他太熟悉了,半个月前国舅爷派人送来“拜师帖”时,封蜡上就是一模一样的狼头。

他指尖顿了顿,没有去接,只是淡淡开口:“掌院大人可有说,国舅爷为何突然送礼?”

小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进窗外的雨声里:“说是……感谢您上次在盐运案里‘澄清误会’,还了东厂一个清白。您也知道,前些日子有人递奏折,说东厂和盐运总督勾结贪腐,多亏您从账本里找出了时间漏洞,才证明是盐运总督栽赃……国舅爷说,您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和您‘交个朋友’。”

“交朋友”三个字从这小吏嘴里说出来,带着说不出的讽刺。沈清辞冷笑一声,伸手掀开了木盒的盖子。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珍稀字画,只有一叠折得整齐的宣纸,纸角泛着陈旧的黄,边缘还有些磨损,像是从哪个老档库里翻出来的,带着股淡淡的霉味。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沈清辞抽出最上面的一张宣纸,缓缓展开,瞳孔骤然一缩——纸上是几行墨迹淋漓的字,笔画间带着他写字时特有的“瘦劲”,可仔细看,却少了他收笔时习惯的“回锋”,显然是有人刻意模仿。而内容,更是让他浑身发冷:“致蛮族首领:今大靖权宦当道,外戚擅权,民不聊生。某愿献边关布防图,换蛮族挥师南下,助某除奸佞、安社稷。事成之后,愿以十城相赠,共分大靖江山……”

结尾处,还盖着个模糊的“沈”字印,印泥是新的,边缘还带着晕染的痕迹。

沈清辞的指节因攥紧宣纸而泛白,指腹甚至被纸边划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国舅爷这是怕了,怕他顺着盐铁的线索查到萧凛案的真相,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把他钉死在“通敌叛国”的罪名上。这几封“通敌信”要是传出去,别说他一个新科状元,就算是三公九卿,也难逃一死。

“这东西,掌院大人何时收到的?”沈清辞的声音冷得像冰,连带着殿里的空气都仿佛降了温。

小吏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声音带着颤音:“就……就在刚才,国舅府的管家亲自送到掌院书房,还说……还说要请掌院大人‘为国锄奸’,别让‘奸臣’坏了大靖的根基。掌院大人不敢耽搁,让小的立刻给您送过来,还说……还说让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像根针,狠狠扎在沈清辞的心上。他知道,掌院大人是怕被他牵连,所以才把这烫手山芋扔了过来。现在,整个翰林院怕是都知道国舅府送了“通敌信”给他,就算他现在把信烧了,也洗不清嫌疑。

“你先出去,就当没送过这东西。”沈清辞将宣纸重新折好,放回木盒,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另外,帮我守着门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小吏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走了,出门时还不小心撞了下门框,发出“咚”的一声响。沈清辞立刻锁上房门,快步走到书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里放着他整理的萧凛案残档,还有半块刻着“盐铁”二字的令牌。那令牌是老镖师被灭口后,他偷偷从现场捡回来的,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如今和这“通敌信”放在一起,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将木盒塞进书柜最里面的暗格,又用几本厚重的《资治通鉴》挡住,确认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后,才靠在书柜上,缓缓闭上眼。指尖还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国舅爷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然不惜伪造证据,陷害忠良,这和十年前诬陷萧凛“通敌叛国”,有什么区别?

雨还在下,窗棂被打得噼啪响,像是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叩门。沈清辞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纸,想写封密信给萧彻,告诉他国舅爷的阴谋,还有国舅府密室藏着盐铁账册的线索。可笔刚蘸上墨,还没落下,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掌院大人带着颤音的喊:“沈清辞!陛下有旨,宣你即刻入宫!禁军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沈清辞握着笔的手一顿,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圆,像极了东厂狱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而绝望。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没有再写密信,只是将案头的《盐铁沿革考》仔细叠好,放进抽屉里。然后,他走到铜镜前,理了理身上的青色官袍——这是他殿试后被授予编修之职时,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针脚细密,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轻轻摸了摸袖口,那里还藏着老档夫给的小字条,贴着皮肤,像是握着一点微弱的光。

“沈编修,快走吧,禁军大人还在外面等着呢!”掌院大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几分催促,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禁军,手里握着长刀,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掌院大人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编修,请吧。”为首的禁军将领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里没有丝毫敬意。

沈清辞没有反抗,只是回头看了眼翰林院的匾额——那匾额是前朝状元所题,笔力遒劲,写着“文渊阁”三个大字。半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当着所有同僚的面,直言“宦官干政、外戚擅权”,那时他满心都是“致君尧舜上”的理想,觉得自己能像前朝先贤一样,凭一己之力,肃清朝堂的污浊。可现在,他却成了“通敌叛国”的嫌犯,要被押进皇宫,接受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审判。

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沈清辞收回目光,跟着禁军走出翰林院,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的帘子是黑色的,像一口棺材,等着将他吞噬。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静尘轩里,萧彻正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张东厂密报,指节泛白,几乎要把密报捏碎。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却字字清晰:“国舅府伪造沈清辞通敌信,已送入翰林院掌院书房,太后那边已收到消息,恐将下旨拿人。”

窗外的石榴树被风吹得摇晃,新抽的嫩叶在雨水中瑟瑟发抖,像极了沈清辞此刻的处境。萧彻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戾气——他本想等盐运案的后续证据集齐,再一举扳倒国舅爷,可现在,国舅爷竟想动他的人。

“备轿,去东厂狱。”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另外,让影卫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是谁模仿了沈清辞的字迹,伪造了通敌信;第二,是谁给国舅爷通风报信,说沈清辞在查萧凛案。查出来后,不用上报,直接带回东厂,我要亲自审。”

“是,公公。”影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敬畏。

萧彻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枚刻着“萧氏忠魂”的残玉,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残玉冰凉,却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被押赴刑场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雨水混着鲜血,染红了整条街道。那时他以为,复仇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目标,他会像一条孤狼,在黑暗里蛰伏,然后给敌人致命一击。可直到遇到沈清辞,他才发现,原来复仇之外,还有值得他守护的东西。

“沈清辞,你等着。”萧彻低声自语,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绝不会让你死。绝不。”

他将残玉重新藏进怀里,转身走出静尘轩。门外的马车已经备好,黑色的车帘在雨中微微晃动,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夜鹰,正准备飞向黑暗的深渊。萧彻踏上马车,车帘落下,将他的身影彻底藏在黑暗里,只留下一道冰冷的命令,消散在雨水中:“去东厂狱,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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