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牢出来几日后,南谌能下地出门了,天气晴好,日光普照,柯夏搬了两条藤椅放在庭院里,习惯性地给其中一条垫了软被。
虽然南谌能徒手掏心,但柯夏总是下意识认为这人体弱多病,不能受寒不能吹风,一个不慎就会变成咳嗽不止的破布娃娃。
他把这种想法归结于和南谌的初见,妖僧演的病秧子实在深入人心,连带着他也入戏了。
落后一步出来的南谌双手揣袖,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身姿挺拔,眉目如画,一眨不眨盯着柯夏忙前忙后的举动,黑眸闪着细碎的微光。
佛珠背云新添的粉玛瑙忽地着火一般烫了他一下,南谌回神,睫毛轻颤,不自觉攥了攥拳,慢吞吞走下台阶。
柯夏整理好那条精心装扮的藤椅,得意地拍了拍手,回过头看见南谌蚂蚁挪步似的动得缓慢,照他这个速度,不等躺下天就黑了。
双臂抱胸,他戏谑地勾起唇:“主人,你在学乌龟爬吗?”
老鼠脸侍卫和小宫人都去了庭院角落背阴的地方,一人拿着把扫帚,低头扫雪,听见柯夏不敬主上的话都愣了愣,互相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装作充耳不闻。
苍白俊逸的面容因咳嗽染上一抹酡红,南谌一步一停,最后站在原地不动弹了,看向柯夏缓声说:“凤儿,扶我一把。”
又没伤到腿,就算再挨几十鞭子,南谌也能跑能跳,不至于要掺扶着才能行走。
柯夏觉得他装得有些过头,似笑非笑睨着他。
此刻金乌东升,橙红暖光从庭院斜上方刺进来,洒满了柯夏整个后背,深邃的五官明明暗暗,碧眸晶亮,浸着似是宠溺纵容的笑意。
“凤儿。”
绵长、柔软,嗓音像是泡了蜜一般粘糊。
一个不被柯夏承认的小名让他叫得缱绻暧昧,仿佛不答应就犯了无法饶恕的罪孽。
柯夏蹙眉轻啧:“娇气。”
说是这么说,脚下却一点不含糊,长腿一迈跨步走了过去。
尽心尽力伺候主人躺好,柯夏摘了片常青树叶子放进嘴里,悠悠吹起了小调,曲调有刹那的不和谐,这是他在尝试复现那晚听到的笛声。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耳边飘荡着放拓自由的小曲儿,南谌摸着灼热的腕骨环环阖眸,脑中一点点放空。
凉风习习,本应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好日子,只是不请自来的一行人打破了彰德殿表面上的宁静。
“参见贵妃娘娘。”
门口的小宫人排成一排,诚惶诚恐跪好,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假寐的主仆俩听清。
悠扬的旋律骤然停止,南谌眼底暗沉,撑起上半身,甫一张口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和耳根通红,一只手死死抓住藤椅扶手,清瘦莹润的手背青筋暴起。
任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句天妒英才。
柯夏本做冷眼旁观,瞧他那病入膏肓的模样又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有病没病?
主子受苦,护卫却无动于衷,众人的视线中心转移到了柯夏身上。
不待柯夏做做样子,南谌止住咳嗽,捂着胸口虚弱地说:“凤儿,扶我起来,给贵妃娘娘见礼,咳咳……”
韩贵妃款步踏过门槛,英气的眉不着痕迹拧了一下,丹唇轻启:“免礼,你身子欠佳,躺着吧。”
南谌缓慢地眨了眨眼,垂下眸子,温顺道:“多谢贵妃娘娘。”
彰德殿以前是华聿鞭笞凌辱下人的场所,里里外外都是冷的,韩贵妃也没准备进去。
几句话的功夫,宫人替她摆好了贵妃椅,上铺一层柔软的白狐毛,韩贵妃施施然坐下,纤纤玉指抵住额头轻揉。
这让柯夏想到了南谌头上那道伤口,视线也随之飘了过去,却见南谌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隐秘地牵了下唇角。
韩贵妃叹息着说:“南谌,本宫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南谌扫了眼自己破败的身体,眼里都是苦涩,他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贵妃娘娘但说无妨。”
显然韩贵妃懂了他的话外之音,有些心虚地挪开眼。
见她默然不语,南谌体贴地问:“贵妃娘娘可是也为舍利子来?”
韩贵妃噎了一下,无奈道:“你很聪慧,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有番大造化。”
南谌抿唇微笑:“若小人无法如贵妃娘娘的愿,是否便时日无多?”
“本宫也是逼不得已。”韩贵妃水晶晶的眸子瞅着他,目露急切,几近口不择言,“本宫的女儿才是时日无多,南谌,你若是帮本宫这一回,本宫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件事。”
“贵妃娘娘,咳咳……折煞小人了。”
南谌语气恹恹,嗓音沙哑而空远,睫毛上翘,望天呼出一口白气。
“舍利子乃国之重宝,小人并非一无所知。圆觉大师坐化前,将此事交于三位师兄,彼时,小人闭关参悟佛法,未能得见住持坐化,故而不知。”
“可寒山寺只有你活了下来!”韩贵妃美目微瞪,面上一片焦急之色。
“三位师兄死于非命,贵妃娘娘若有心,何不去问萧之荣将军?”话里话外带了刺,根根刺向三刀劈死他师兄的萧之荣。
他人害我,我还之彼身。
韩贵妃愣愣重复:“萧之荣?”
镇远大将军萧之荣,军功卓越,萧家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一人,就连他的独子也失落战火连天当中。
“问他为何连斩我三位师兄、火烧寒山寺。”
“是……”韩贵妃被此番话砸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飞熊军回都隐瞒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成煦帝不关心于事无补的东西,萧之荣一开始也并不知道寒山寺拦路的三个大和尚为圆觉座下弟子,砍了便砍了。
只是后来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大和尚之死在飞熊军中属于一等机密,目击者只岑副将一人,对外则是说那些上蹿下跳的盗匪意图杀人夺宝,三位大僧人不幸遇难。
至于韩贵妃如此震惊的原因,得归结于她和萧之荣的关系。
韩贵妃想反,私下结交权臣武将,萧家一门尽忠报国,和“反”这个字原本搭不上边,韩贵妃能搭上萧之荣这条线,还得多亏了成煦帝夺兵权的打算。
若是交了兵权,成煦帝肯放萧之荣过安生日子,那后者绝无怨言。
可成煦帝想杀他就不行了,不为自己,萧之荣也得为隐姓埋名远在中州的独子计划。
韩贵妃断不会想到萧之荣会掺和进此事,反应过来登时眼冒凶光。
在场的十几个人都长了耳朵嘴巴,若是传扬出去……她不敢想成煦帝会对萧之荣做什么。
她暗暗倒吸一口凉气,神色莫测。
“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南谌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聪慧无双,不会不晓得小人在说什么。”
脸色虚白却双目炯炯,更加显得那双黑眸有着震慑人心的魅力,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在这样的注视下,韩素心的一切想法都无所遁形,总感觉南谌知道什么内情,想借此威胁她。
她定了定神,自成煦帝即位以来,王宫内尔虞我诈从未有过一日间断,还不至于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自乱阵脚。
但她更不能任由彰德殿的对话传扬出去,届时萧之荣必死无疑。
想到此,她柔和了脸色,慈爱地看着南谌:“本宫知晓你在陛下那儿受了委屈,但也不可空口污蔑他人,萧将军护送你平安回国,该当感谢人家才是。”
南谌俯首低眉,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绪。
“噗”
一声压抑的轻笑打破了僵硬的气氛,众人目光汇聚之处,柯夏咧嘴一笑,单手撑着藤椅上方,靠在南谌身畔,戏谑道:“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吭声,主人,你是个委屈的小哑巴。”
韩贵妃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男人,妖冶风流,宫内盛传四皇子为得到他不择手段,甚至得罪了成煦帝。
自己的种自己知道,华聿绝没有那个胆子和成煦帝对上。
韩贵妃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柯夏,虽然掩饰得极好,仍是流露出一丝轻蔑。
不是听不出柯夏在指桑骂槐,但她犯不着自降身段和一个娈宠计较。
南谌抵嘴轻咳,唇边溢出一丝血色,被他不着痕迹地擦去,却引得柯夏夸张大叫:“主人,你吐血了!”
韩贵妃神色一凛,抬手叫身侧的心腹低下头来,耳语两句,后者抿唇无声无息地离开。
转回头,艳丽的眉宇染上急色,韩贵妃担忧地问:“侄儿,可还好?可要叫太医看看?”
南谌摆摆手,虚弱得开不了口。
半晌,他苦笑道:“不必了,贵妃娘娘千金贵体,小人怕污了您的眼。”
韩贵妃稳稳端坐椅上,没有如他所言离开,关切道:“南谌,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你好好养病,陛下那边,本宫替你担着。”
南谌低眉:“舍利子不在我身,贵妃娘娘,御花园一见,小人已如实相告,还望贵妃娘娘莫要将希望放在小人身上了。”
情真意切以至于催人泪下,韩贵妃再追问下去,估计南谌能当场死给她看。
幸而这时离开的贴身丫鬟回来了,还带来了骄纵任性的四皇子华聿。
华聿一身嫩黄锦袍,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甜腻地喊了声:“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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