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烬刚进京不久,虽做过调查,但对京中之事还是知之不多,只了解到风家三代名门世家,声望极高。
风念安字枕月,体弱多病,受尽宠爱,在御史台任职,但具体长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
因为从他进京开始此人就一直称病告假,没见过面。
原来他今天来了?
看这救人的仗势,他是不是也得下水意思意思?
他刚走到甲板边,就见众人七手八脚推上来一个落汤鸡。
风念安全身湿透了,粘在脸上的头发还滴着水,嘴唇煞白,瘫坐在甲板上抬头看钟离烬,惨白的小脸绯红的衣衫,衬着麒麟嘴上挂着的俩个大红灯笼,活似水鬼上岸,怨愤地盯着钟离烬。
钟离烬看见他哆嗦着嘴唇说了句话,声音小到听不见,但唇形很好辨认:你等着!
甲板上乱作一团,华诺脱下衣服给他披上,背起他往船舱里跑,其他人呜呜喳喳:有叫人准备热水的,有叫船夫靠岸的,还有叫人乘小船先去联系风府管家的、叫大夫的……
钟离烬很快就连风念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马正德幸灾乐祸:“风夫人怀胎时正值我朝内乱,奔波之中甚至做过半月俘虏,因此风少爷打娘胎里就带了病出来。先帝愧对他们母子二人,多有优待,延续至今。风少爷是个见风就倒的,倒春寒一病两个月,昨天刚痊愈出门,今天就被你送回去了哈哈哈。”
马正德想想都高兴,笑够了还说:“小世子,你赢了我,也还有风少爷治你!”
说完,他拖着一只面条似的胳膊跟朋友走了。
流光凑过来,很是不服:“世子,这位置根本看不见那麒麟后面有没有人,风少爷这不是自找的吗!”
钟离烬把桅杆扔了:“也算我失手。”
“那怎么办?他们要是因为这个大做文章,您不是冤死了!”
钟离烬看着那缺了一口的栏杆,只能自认倒霉。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朝就有人参他下手不分轻重,至无辜的风御史落水重病,还给他加戴了“藐视朝廷”“不懂礼数”“任性妄为”等多个罪名,最可笑的是还有人说他居心不良,进京就是为暗杀朝廷命官。
好在陛下还需用着他爹在长平关卖命,风家人也没死揪着不放,陛下就罚了钟离烬三月俸禄,禁足七日,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但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陛下的“审判”是一回事,京中官僚的“审判”是另一回事。
打那之后,他发现他执行公务是越发不顺了。
往日两天就能下来的批文,现在要等七八天,拨款数额也被一降再降,不在职责范围内的任务多出两倍有余!
而他两次登门探病,全被风府管家礼数十足地招待了,就是没见到风家主人。
第三次从风府出来,流光沉不住气了:“看似礼数周全,口口声声‘是意外’、‘不怪您’,可明眼人都知道大家在联合起来欺负您,他们哪怕出来说一句话也好啊!还不就是纵容!”
“情有可原。”
这几日钟离烬打听到了更多关于风念安的事。
风夫人本就体弱,做俘虏时受过虐待,风念安没胎死腹中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他还是早产的,动不动就猝死,太医院的杜太医在风府住了三年才回宫,而风念安在七岁之前几乎连房门都没出过。
风府上下连带先帝都把他当做掌上明珠,他在先帝面前的地位甚至一度堪比皇子。
就这么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一年有三百天卧床不起,磕磕绊绊长到十岁,他的身体才有所好转。
十七岁那年,他得陛下亲赦,不用参加科考便可直接入朝为官,但不知为何,他没去他父亲早就看中的清闲衙门中书省,也没去日后可大展宏图成为国之栋梁的内阁,反而选了御史台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但风家和陛下尊重他的选择,在御史台这一年多他只需每月上奏两封折子,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任由他在御史台养老当闲差。
反正他一年总有半年要请病假的,也没法指望他能匡扶社稷。
一晃数年过去,他竟然也靠着资历熬上了御史台台院的二把手侍御史。
本来钟离烬对于他这么虚弱还不太相信,直到这次。
他活了二十多年,也是头一次遇见一个人只是掉水里焯一下而已,居然能病足足三十七天!
游湖那日桃花都还没开,钟离烬再见风念安时花都谢了!
而风念安时隔三个多月,重回朝堂的第一件事就是参了钟离烬一本大的!
隆安三年四月初八,晴。
金銮殿朝会上,风念安手执玉笏,振振有词:“去年夏日,江州暴雨,堤坝坍塌洪水泛滥,百余亩地受损,收成十不存一,百姓叫苦连天!垂髫小儿尚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钟大人却将餐食弃之唾之!丝毫不体谅农民之辛苦、劳作之不易!”
他愤恨瞪了几眼旁边人高马大的钟离烬,嘴上叭叭不停:“更有甚者,他还翘腿!大庭广众之下十分不雅是其一,对农民劳作成果之不屑是其二!高高在上眼高于顶自视甚高,不将他人之劳苦放在眼中!我等吃着税收拿着百姓的粮食,就当以民为天,钟大人却倒反天罡,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简直就是我大齐之耻,抹黑我朝庭形象!”
他义愤填膺:“陛下!他如此浪费粮食、行为粗鄙、蔑视农民、抹黑朝廷,今日若不重罚以儆效尤,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给龙椅上的皇帝吓一跳,差点站起来亲自去扶:“快快快,扶风御史起来!”
“地上凉,御史大病初愈,可要小心身体啊!”
大太监四喜赶紧去把风念安扶起来。
风念安小脸白得好似没血色,倚靠着四喜要死不活的叹口气:“陛下,臣这一身病骨也是时日无多了,不求名垂青史,只求死之前能为百姓尽力多做些事。”
“是是是,朕明白。”皇帝看一眼被骂了一刻钟的钟离烬:“钟爱卿可有辩解?”
钟离烬心说我辩解个屁。
好家伙,那菜叶子煮的还没猪食好吃呢,还不许他吐了?
又不是宫宴,他翘个腿怎么了?
这不就是公报私仇吗?
好好个七尺男儿,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但他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臣无可辩解,请陛下责罚。”
他跪在殿中央。
皇帝眼睛往四周一扫,丞相懂事地站出来:“陛下,钟大人刚入京不久,不熟悉规矩,犯了错情有可原,还是从轻发落吧。”
礼部侍郎也道:“陛下,钟大人常年在边关,行事不拘小节,请陛下看在钟大人战功显赫的份上,从宽处理。”
皇帝满意地一叹息,为难道:“爱卿们言之有理。按律,钟离烬应当罚俸三月,但念及初犯,军功在先,便只罚一月俸禄,另令礼部着人教导其京中规矩,望卿引以为戒。风爱卿以为如何?”
风念安目的达成,没什么不满:“陛下英明。”
钟离烬:“臣领旨。”
他低头叩首,散朝出宫时还在默算:进京两个月,俸禄已经扣完了了,看来下朝后得修书一封,让老爹送点钱来。
风念安跟华诺并排走在众人最后,华诺有些担心:“他这段日子真是受了苦了,你还火上浇油,不怕他报复?”
风念安冷笑:“这是京城,不是长平关,他拿什么报复我?”
华诺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前面有人叫风念安,是郭涵,要稍他一道回衙门。
风念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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