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声擦过脸颊,天旋地转间她紧紧拽住王小郎的衣袖,倏尔右臂又被一股力量拉起,踉跄几步后勉强站稳。
定了定神,低头看王小郎惊犹未定,脸上只有刚才匆匆闪避而过的轻微擦伤,她松了口气。
才匆匆抬起头,看向救了她俩小命的恩人。
恩人生有一张容色极盛的脸。凌厉分明的眉峰下是一对墨色般深邃的眼睛,唇色稍淡,显得有一点苍白的脆弱,从而平和了那身深沉冷峻,使人不再心生畏惧,反而生出要与他倾谈的妄想。
他穿着月白旧衣,衣袖依稀堆着流云样暗纹,却已不再光鲜。
但这丝毫无损他的风仪,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就仿佛春秋盛美,羲和华姿披身,真真光彩照人。
只是看起来很像随时就要撒手而去了……刚刚那一撞,不知道将肋骨撞断了没有?郑观音战战兢兢地想。
他低眉咳了几声。
马受了惊吓,又被马夫用缰绳强行停下,此时正不耐地在原地吐气,不肯再行了。
那群少年不得不纡尊降贵的下车,连声抱怨道:“真是倒霉,怎么那么多不长眼睛。”
周遭人怒目而视,却畏于地位不敢争辩,那醉醺醺的少年见状夺过马鞭,竟然开始抽起马夫来。
他猝不及防地动手,抽了两鞭解气便罢,扶着车驾喘粗气,故而一时没人反应过来阻止。
马夫默不作声,任由血迹慢慢洇湿他的上衣,郑观音回过神来见他们要走,立时喝道:“站住!”
她一指紧紧牵着的王小郎:“你们险些撞到人,还不道歉?”
一直作壁上观的华衣贵客这才出声。他显然是这群人里的领袖人物,同时也是这匹宝骏的主人。
“我们适才并不知道前面是个孩子,原以为大人能够躲开。”他温声笑道,还微微拱手,好一副如玉君子的模样。
人群里不少人见此,都不约而同点点头,觉得人也没事,对方显然是玉京的高门子弟,给了个说法便算了。
郑观音认出这人就是上午在酒肆二楼的那位王公子,再看他身侧那个,不就是给小女孩解释“猴子”缘由的长脸少年?
她既不接茬,也不让开,身侧的恩人又咳嗽了几声。
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把骨头压断了,不是肋骨也是其他什么骨的……郑观音悲伤的想,在心里打定主意。
娇花!这个真是朵娇花!
素白从远处跑过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王小郎被围在中间,眼皮子一跳。
想到侯娘子还在病中,他一边将王小郎掩在身后,一边连声道歉,三言两语讲这孩子的情况说了清楚,希望大人们不要与他计较。
那长脸少年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来催促道:“算了高飞,走了走了。”
挥手间不慎打落了王小郎篡在手里的花,鲜妍半萎拂了满身。
王小郎面色发白,瑟瑟发抖,果然听那少年勃然大怒:“你做什么!眼睛瞎了么?祭死人的东西也敢往我身上丢?真是晦气!”
“你聋了?没听见他是为了祭亡父的吗?”郑观音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嚣张跋扈之人,她忍无可忍。
“你这女娘怎么如此无礼?哪里像个大家闺秀?”他涨红了脸,争辩道:“那又怎么样?死人的东西不该忌讳吗?卑贱蛮横无理,弄脏了我的衣服,还不晦气?”
“娇花”神色稍冷,淡淡道:“素闻玉京物华天宝,五陵子弟多英才,而今一看果真不假,气焰之高,尤在玉信宫之上。”
王元修面色微变。
皇帝所爱者永乐,即是说皇帝爱重嫡长女永乐公主,永乐公主出阁前所居的玉信宫自然也超脱六宫之上,每逢佳节加恩,独玉信能与东宫相比。
长公主是君,他们是臣;长公主居尊,他们处卑。此时寒山寺多是赴京参与会试的举子和玉京百姓,人多口杂,此话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僭越?
他当即道:“纪卫不过是气急之言,他少不更事,阁下不必当真。”
“京中奇事果真不少,这位公子‘少不更事’,那位小郎便是‘蛮横无理’了。”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郑观音嗤笑一声,重重地道:“你们必须道歉!”
静了一瞬,原本就有些看不下去的人群忽然如同沸腾的锅,有人高声附和:“道歉!”最终这些纷杂喧嚣都变成了一个声音。
“道歉!”
“道歉!”
“道歉!”
……
王元修与同伴狼狈离去。
素白带着他们去后院厢房上药,行过遍及丽娟蔷薇的幽径,郑观音转头问身后:“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小可蒋九,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他眉间噙着古怪的笑意,眨了眨眼睛轻快道:“在下谢二。”
郑观音脚下一个踉跄,幸好王小郎一直牵着她,担忧的问:“哥哥,你没事吧?”
她打了个哈哈,身后幽幽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蒋九……公子,你没事吧?”
眼看素白在前头带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肩膀颤抖。
“我没事我没事。”她决心头也不回,目不转睛地走路。
蒋九谢二,你怎么不说熊大熊二呢?她在心里暗骂。
“那就好。不过正想请教公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新月般的眼睛微弯,淡淡的光影扫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他不紧不慢地问:“‘娇花’,是何意?”
郑观音愣住了。
素白终于忍不住扶着墙,他一边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今天功课白做,一边笑的喘不上气,还要好心替郑观音解惑。
“哈哈哈,你、你刚刚把它说出来了哈哈哈……”
“你说、多谢娇花公子……仗义相助,哈哈哈……”
未来的显宗昭皇帝本就不怎么富裕的脸面这下统统扫地。
素白将他们引到厢房便去寻大夫了,那两位香客瞅着脑子都不太清晰,但小孩脸嫩却是不能留疤的。
他走后片刻,郑观音还沉浸在那声“娇花公子”里,人家倒好气定神闲,她只觉如坐针毡。
谢二平静地投来一瞥,郑观音打了个哈哈:“听说北地气候与玉京甚是不同,谢公子来京可还适应?”
“尚可。”淡然吐出两字,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压:“蒋兄何以见得,我是从北疆而来?”
“我观谢公子衣上所绣,是北地流行的吞云纹,绣法难得。近来京中天气不错,这料子也不似寻常布料轻薄。”郑观音说。
谢二低头,果然见袖口暗纹在光线下宛如流动的云团,有吞天之势。临行前妹妹恼怒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拮据寒酸至此,丢尽我谢开颜的脸,早晚坏你大事。
叫她说中了。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如云破月初,清辉满室。
“临走时舍妹殷殷叮嘱,做人兄长的也不好拂了美意。”
半开的窗牖忽然探出一个脑袋。
“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受伤?”扎起两股辫子盘在脑后的少女脆生生地问。
郑观音吓了一跳,少女先是眼睛一转,喜道:“原来在这里。”接着就单手提着行医箱,利落的翻身进屋,直奔坐在床边的王小郎。
“小郎别怕,我来也。”她安抚一句,俯身细细看过伤口,低头解开系在腰间的药囊,取出青瓷瓶子。
郑观音眼皮子一跳,“等一下,你是从哪来的——你真的是素白师傅找的大夫?”
少女打开行医箱子开始翻找,头也不抬,“我叫姜汝,是个医女。”
“我姜汝,从不说谎。”
将瓶子里的药粉倒在干净的布上对折压好,姜汝抬起头理直气壮:“小孩脸上可不能留疤,会影响将来找媳妇的。现在要先把伤口的污血擦干净再用药愈合伤口,最后用我家祖传的方子,保准不见半点痕迹。”
这番话前半段和素白说的差不多,后半段嘛,听着倒是有点像现代医学清创的原理,但是……靠谱吗?郑观音怀疑。
谢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行医箱上的花簇图案,开口问了两句,大约是什么用药原理之类的,见姜汝对答如流,他朝郑观音动作微小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应该不会太离谱。郑观音也就对她双手托起王小郎的脸蛋,长吁短叹这样俊俏的小脸可千万不能留印子云云视而不见了。
姜汝动作小心地将折好的布按在王小郎的伤口处,忽然“哎呀”了声。
“怎么了?”郑观音问。
“我的药——就是祖传的那个,在我师兄那儿!”她懊恼道,眉间染上愁色:“这下怎么办?”
郑观音就觉得她不靠谱!她跳起来问:“那你师兄在哪里?总不会还在城里吧?”
姜汝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的这个问题十分愚蠢:“他当然是在我身后啊!”
她无言的与姜汝对视,默默捞起袖子。
你觉得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厢房里还有第五个人吗?
谁料姜汝更加理直气壮:“他现在没有跟来,肯定是迷路了。”说的干净利索,这个师兄听起来也不怎么靠谱。
“我们是从后面那扇门过来的,顺着那条路走没有岔路。我师兄叫景梧,你喊一声他就答应你了。”姜汝顶着两人和善、一人懵懂的目光,低下头。
郑观音丢下一句:“你给他也看看。”夺门而去。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发现姜汝何止是不靠谱,她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譬如她说的那句“你喊一声他就答应你了”。
那天下午她在寒山寺的后山喊的声嘶力竭,也没听见那位躺在树上睡觉的仁兄一声回响。
但姜汝从不说谎。她只是生有一颗赤子之心,说她以为的实话,感受只有她才能体会的感情。
郑观音回去的时候心里想着事儿,没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竟然顺着人声走到一处曲水淙淙的地方。
抬眼看见不远处巍峨庄严的浮屠塔,主人正在这里举行雅筵,流水的金碟玉器摆了满地,什么花折鹅糕、醋芹五珍脍、雕花蜜煎、香药葡萄更是不值一提。
举目高朋满座,谈笑鸿儒,那几个锦衣公子也落座其中,唯独不见那位当众鞭打马夫的高飞。
长裾侍女捧来笔墨,低声道此刻是温公出题,题为生民二字,请她留下笔墨,待稍后传诗再选出榜首,添作“簪花公”。
自古状元夸街簪花,名为簪花公,是为状元郎了。
郑观音本想推了走人,但见“群贤”高座,想也知道又要“哀民生之多艰”。
圣人有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要报仇,绝不隔夜。
她当即冷笑一声,一挥而就。
提前祝大家国庆快乐,爱我中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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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寒山寺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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