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本次雅筵的“名头”,当今文坛的泰山,已经致仕十余年的曾经的龙图阁大学士兼太子少傅温从霭心中并非毫无怨言。
直白的说就是他不愿参与这次由清远书院举办的寒山寺雅筵。
原因也很简单。
多事之秋,水深鱼浅,下了两遍帖子请他的是左通政陈云镜。
陈云镜是堂堂四品大员,王通政使年事已高,自年初便卧病在床,通政使司的大事一应由他做主。他是庆平二年的榜眼,在仕林中素有声誉,眼看就要再进一步了。
温从霭是以龙图阁大学士致仕的,做官到了这份儿上,已经是位极人臣,就算陈云镜成了三品通政使,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但陈云镜偏偏是陈王的老师。
天家之事,有人深陷其中,有人跃跃欲试,当然也有人避之不及。六十九岁的温从霭就是后一种人。
“真是太过分了,父亲已经接连拒绝了两次,他竟然还敢下帖到府上,不就是看重了您从前身为帝师吗?”坐在堂前的中年美妇忿声道。
温从霭膝下唯独一女,爱如掌中珍宝,此女行商天下,颇为爽朗,故而人称一声“温老板”。
“为父当年只是区区侍读,宋大人才是翰林学士,怎么敢称帝师?”温从霭目光悠远,声音轻的仿佛东宫塘下一支被西风吹倒的残荷。
“他们就是看宋老大人与陛下关系早不如从前,而您致仕后每逢岁末宫中都有厚赐才会如此。”美妇气道:“陈王殿下也太咄咄逼人了!”
见爱女面色通红,温从霭摇了摇头,亲手递给她一杯茶:“静若。”
温静若从老父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茶,眼角忽然闪过一丝泪光,她匆忙低下头去假装喝茶,清澈的峨眉峰晃着她皱起的眉头,她心中却想,我爹已经六十九岁了。
早就年过半百,温家这一辈也无人入仕,为什么还不肯让他安享晚年?
“阿爹,我帮你出去拒了吧。”她说。
温从霭随着她放下茶杯的手轻叹,“这不成啊。”
“人都道事不过三。他陈云镜敢下这第三贴,就是知道这杯峨眉峰有千金重。”温从霭语重心长的说:“静若,爹老了。但这一杯茶,我温从霭必须承得起,端得住。”
四十年前温从霭赴京赶考,遇上玉京十年不见的大雪,城中客栈也水涨船高,他盘缠用尽,被欺客的店家赶了出去,饥寒交迫,险些冻毙路边。一位年轻的侍女不忍,悄悄瞒下一盏夫人喝剩下的热茶。
她十分聪明的将干饼也趁机化在茶中,递给那个倒在路边,狼狈的像一个乞丐的青年。
你接好了,千万不要洒。马声嘶嘶的催促中,她匆匆叮嘱道。
温从霭说不出话,他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果然接得十分平稳。
后来他高中状元,做了天子近臣,他指点江山,一路高至内阁大学士,他吃过皇帝赏赐的御膳,喝过蕃地进献的贡茶,可是那些都不如雪地里那个陌生女子递来的那杯热茶。
素胚薄胎青瓷釉,十年一盏峨眉峰。
在生命第一次迫近死神的时候,他得到了后来在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里难得拥有的一点真心。
温静若扭头叫来下人为她重新沏一壶雪湖,干巴巴地说:“我喝不惯峨眉峰。”
温从蔼无奈叹息。
见父亲叹气,她心下却又不忍,只好默不作声。温从霭另起话头,问:“快到入夏的时候了,给轻侯备上几件新衣吧。”
提起轻侯,温静若道:“上个月便裁好了,只是还不见他。这孩子一心要投军,刀剑无眼,阿爹一定要劝劝他。”
“我有几分家业,将来给他添作薄产,再娶个美娇娘生儿育女,远离是非,全了他母亲的心愿,也不枉费我俩的情谊了。”
温从霭自然也是这样想,只是他官海沉浮数年,心知女儿这一句话,不知要付出多少艰辛啊。
前尘往事已如逝水,独剩故人情何以堪。
张京墨投江之死,何生触柱而亡,宋迁立誓终身不肯面君,旁人不曾知晓,旁人不会懂得。
但温从霭明白这种滋味,所以他不会劝说爱女。
也因为或许在他心里,也觉得纵为天子师,十年来掌天下权,终究不如当年张京墨当殿摘冠而去,口呼天下何人不爱太子昂?
温静若一望天时,见天色渐晚,因起身笑道:“这孩子今日该回来了,我还得去厨房看看他爱吃的备好没有。”
父女俩默契地略过方才不提,温从霭点点头,慈爱道:“去吧。”
温静若走出厅堂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吩咐守在门口的侍女银瓶再去都会南庄裁几身今月流行的男装款式,银瓶也不问尺寸,点头道是,她就径自走了。
望着那道往厨房去的背影,新来不久的小婢酸溜溜的说:“周家那小子真是命好,虽说一生下来就没了娘,可他爹为大小姐挡了一劫,就让大小姐事事挂心。”
“虽说不是养子,可时时送去的那些个东西,连琮少爷和莲小姐都还没有呢。”
银瓶瞪了她一眼,却在心里默默道,命这个东西,是好是坏,谁能说的上呢?
……
“陈公,依下官看看这次的簪花公,非玉韬公子莫属了。”
雅筵过半,群贤论过古今,学生们依题而行,时有佳作频出,但其中优者,还是陈云镜的长子,是以早有人道贺称喜。
陈云镜年过四十,面相儒雅,看着也十分随和,闻言呵呵笑道:“还未唱完诗,焉知没有黑马啊?”
长子大出风头,力压寒门贵戚,他心中自然也十分得意,加上陈玉韬诗作确实不错,连温从霭都觉得应该没什么意外了。
陈玉韬写的是他偶然见到一位老农因田中稻谷枯萎而坐地哭泣,他在一旁深感百姓不易,于是写下此诗。
此诗立意不错,用典十分华丽,不失为今日上作。
既然来了,也不必扫兴,温从霭当下道:“陈公何必谦虚,令郎才学过人,看来只待蟾宫折桂了。”
陈云镜便十分惊讶的模样:“世兄看得上玉韬,是他之幸。”
他顿了顿:“殿下礼贤下士,素来爱护玉韬,盼他早日成才为国效力。玉韬平日最是仰慕世兄,不若我将他送到世兄府上,叨扰世兄几日可好?”
刚刚出声恭维的那人看了看两人,心道原来今天这个雅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玉京城中的那座王府里。
陈王殿下能与太子、周王相争的根本就在于仕人美誉,贤王声明。天下文人原本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陈王很聪明,但他偏偏有个致命的缺陷。
陈王是皇贵妃所生,明懿皇后薨逝后,后宫由皇贵妃协理,为了能在名义礼法上压过周王,陈王以“半嫡”自居,可这偏偏就是文官们不肯相容的。
皇贵妃行事多有僭越之处,文官不天天上本参奏已经是顾及陈王的颜面了,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承认所谓“半嫡”呢?
永乐长公主是文宣皇后所出,太子是明懿皇后所出,这二位才是礼法上的“嫡”,陈王一味在礼法上找根据本就不智。
更何况只论嫡出,陛下尚且不能登天位,哪里还有陈王什么事!
这些让陈王的名声受到了些许质疑,但还不至于动摇陈王党的根本。
真正让他急不可耐的是天幕。
在记载他会在未来被显宗昭皇帝亲手诛杀后,天幕再次清晰明白的揭露了这次天家阋墙的原因:他居然趁父皇病危,包围玉京城,妄图逼宫!
苦心经营十年之功,都在“逼宫”这两个字面前溃不成军,这才是他如今急于获取支持的原因。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心谈玄品文。
温从霭心道这个陈云镜鬼话连篇,陈玉韬行文华丽工整,用典也与他截然不同,估计连他的文章都没读过几篇,兼之平生十分傲气,何谈仰慕?
只因牵扯出了陈王,温从霭抚了抚胡子笑眯眯的说:“我年事已高,精神不济,若非陈公三次下帖,今次盛会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啊。至于令郎,还是交给陈公教导吧。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他合掌道:“这才是千古佳话嘛。”
这叫什么话,你说有心无力,岂非显得我强人所难?陈云镜心中不悦,虽说你温从霭官至大学士,可你已经致仕了,我堂堂四品大员,你连个面子也不给?
立侍在侧的侍从此时说:“只剩下最后一首了。”
唱诗的人对被围着恭维而露出淡淡傲色的陈玉韬献上谄媚的笑,徐徐打开最后一首。
“君坐明堂销金玉,浮屠塔下堆春泥。”
多半又是借春泥咏志之作,用词平平无奇,后半阙泰半还要歌一歌圣贤功德,似更不要脸面的,还会直接点当座的大儒之名。
唱诗的兴致缺缺,心里还在盘算等会要如何跟陈玉韬攀上关系。
或者说,是如何跟陈王殿下攀上关系。
他不耐烦的往下看去,“稚儿摘花祭亡父——”
然后神色一变,声音骤然由高压低,故而十分突兀。
纪卫没有听清。输给陈玉韬也就罢了,连几个穷酸的寒门子弟都压在他头上,令他心中不快,此时便十分不耐烦的让那个脸色古怪的唱诗人再唱一遍。
贵人连声催促,他结结巴巴的念道:“稚儿摘花祭亡父,却怪落红拂华衣。”
君坐明堂销金玉,浮屠塔下堆春泥。
稚儿摘花祭亡父,却怪落红拂华衣。
题为生民。
郑观音:贴脸开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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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寒山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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