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发生在寺门口的事实在称不上秘闻,当下便有好事者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搬弄唇舌间换上一副慈悲面容,真仿佛各个都是会勒马停车,还要温言安抚无辜小儿的高洁名士了。
但在众多“善人”里,也有区区那么几个面色涨红,心中愧疚。
孟敬亭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在席间默不作声,毫不出众的学子端正的坐着,他的衣服还勉强算得上合身,皱褶顺着线路淹没在衣角的阴影里,让这身旧衣沾上无端的沉重,撑起这副单薄身躯挺直的脊梁。
他默默念着这首诗作,忽而想起远在北方的那座偏远小城。
几张黝黑的脸泛着质朴傻气,他们承担着最沉重的赋税,接受最繁琐的劳作,然而这些人世间的苦难却并不入玉京贵戚的眼,就像不小心落在华贵衣袖的野花,只会教人觉得不合时宜。
这样的苦难是不合时宜,这样的生民也不合时宜。
他长叹一声,声音在倏尔静下来的筵席上也如此不合时宜。
“此作,孟敬亭不如也。”
潺潺流水里的银樽玉器依旧,但富贵堆砌的荣华却忽然失去了颜色。
孟敬亭身侧的青年也洒脱一笑,高声跟上:“此作,张羡之不如也。”
纪卫脸色难看,怒视着二人。
孟敬亭、张羡之都是本届会试有望高中之人,又都出身寒门,那些寒门子弟隐以二人为首,若非天幕所言的显宗昭皇帝后来打击士族,让他们如梦初醒,收敛了些气焰,他今日岂会与这些人同席而坐?
现下被抓住了话柄,他们果然发难了!
他正欲反唇相讥,王元修不动声色的踢了他一脚,眼风往高处一瞥,纪卫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上座的陈云镜面色阴沉,眉间压着明显的怒气。
辛苦为儿子造势,却被个不留姓名的小子打脸,如何能不气?
更让他愤怒的是刚刚才拒绝了他的温从霭竟让人将原作取来细观,教他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温从霭先是沉吟了会,才摇头道:“字迹只算得工整……”待有人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才转头对身侧众人拊掌大笑。
“立意却属上佳,宜情宜景,当得今日魁首!”
锦衣悲农时,终究有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嫌,又如何能比这落红拂华衣一句?
更别提适才有人已经将寒山寺门口发生的事讲明,这群五陵子弟实在太过嚣张,让他们写什么民生,做什么父母官,难道会是天下百姓之福吗?他在心里冷笑。
温从霭心下已是不悦,他自己就是白丁寒门,深知一路走来何止一句“不易。”又想起天启年间的保宁殿大学士姜相旬大人也曾在浮屠塔题诗鼓励寒门子弟,要他们发奋上进。可见种种弊端,又岂在今朝?
此作能体察弱小,讽刺十足,想来作者也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故而他也有意捧上一捧,好让他们想起朝中满堂朱紫,却也不是各个都要前仆后继掺合天子家事,妄图青云直上恩泽万世的。
只是此话一出,“宜情宜景”这四个字何止扇在纪卫的脸上,分明是扇在他未来的天子师,左通政大人陈云镜的脸上!
其实他想错了。郑观音根本不知道此处雅筵的主人是谁,侍墨的女郎也不可能见人都道一句“此处是左通政使陈云镜大人举办的雅筵。”这么做也太傻了,毕竟来此赴宴的,谁人不知?
但郑观音不是来赴宴的,所以恰好她是真的不知道。
等景梧姗姗来迟取了药,盯着姜汝把药给王小郎上好药,他们走出厢房。
日光渐隐在云层,满架的蔷薇像是依次铺开的锦缎。谢二站在离她几步外的地方,淡色的瞳孔揉进碎金,映出几分朦胧的温柔。
“听闻今日在此处举办雅筵的是左通政使陈云镜陈大人,高贤名士齐聚一堂,却让一首诗作压了风头,跌了脸面,陈大人心里想必十分不快。”
郑观音哪知道什么陈云镜,她只记得通政使好像姓李还是姓潘。这对一个此前对前朝几乎一无所知的公主来说未免有些过分,所以她只是若有若无的“嗯”了声,没什么反应。
“陈云镜是文坛大家,陈王殿下的老师。”
她不耐烦的说:“他是陈王的老师,又不是陈王的老子。”
“什么面子里子,我压了就压了,打了就打了,难道还要通知他一声吗?”郑观音的语速又快又急,说完嗓子更痛,让她在心里痛骂景梧。
听她声音嘶哑,他眉头稍弯,从袖里丢给她一瓶从姜汝那儿讨来的药,言简意赅:“含服。”
他们在一起站了片刻,郑观音终于觉得嗓子的钝痛平息了下去,看来姜汝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正思衬着,忽然听见他问:“惹恼了陈云镜,就不怕开罪士林和陈王?”
他长久地注视着她,打量着在天幕中将要成就伟业,将玉京搅得地覆天翻的少女,声音落在风里。
“公主殿下。”
她转头疑惑的看着他,似乎在问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的。
“你觉得我还没有得罪他们吗?”郑观音尾调上扬,显得几分无畏。
“谢世子。”
绰约多姿的蔷薇在风中摇曳轻舞,淡淡的清香流泻在寂静的回廊,他迎着日光微微一笑,衣袖抖落一身春意。
“谢隽参见嘉阳公主,公主殿下千岁。”
庆平十六年四月,齐疆王世子谢隽于寒山寺遇大梁嘉阳公主郑观音。
史书并不曾记载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两位将要主宰天下命运的年轻人彼时还心怀警惕,称王路上的枯骨栩栩如生,北方传奇的美人年纪尚小未曾倾城,而英雄枕着宝剑沉睡在潦倒诗人醉后一阙狂诗中,那些在未来改变一切的故事在这个遥远的下午露出了隐约的端倪。
但对于郑观音而言,她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那句“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并非全然是敬畏钦佩。
它的底色是一个民族的沉痛,一个王朝的失落,一群理想主义者的慷慨悲歌。
男女主光速掉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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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踏青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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