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墙的芬芳花影里,她仰起头,稍显清瘦的身影似一只栖息后悠悠转醒的雏凤,它灿烂的华羽正徐徐展开,即将照映无尽的山河。
他却微微低头,只露出一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免礼吧。”她说。
谢隽利落的起身,似乎也没觉得手握大权、让皇帝也寝食难安的齐疆王府世子给在天幕之前备受冷落的公主行礼是什么折损颜面的事。
宫中人人捧高踩低,无论是宫学的贵戚子弟还是各处侍奉的宫人们,大概都觉得长秋宫的一对主仆已经永无翻身之日,平日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宫人们遇上不顺心的也敢编排几句,不然何以传出那后来留于后世的歌谣。
郑观音大学好歹也是预备党员,那段连带着在宿舍外的廊灯下备考四级的日子已经十分朦胧,却留给她在这个陌生的封建时代,诡谲多变的宫廷斗争中活下去的最重要的东西——
一颗不算玻璃的心。
所以她并不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一样对蔑视冷漠感到屈辱,她安静、顺从,遵守庞大宫廷运转的规律,对封建社会的规则保持基本的尊重,她的第一要义原本是活下去,后来变成了和月姑姑一起活下去。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放弃让她感到自由快乐的骑马,因为玉真不喜欢被她压一头;她可以表现出木讷蠢笨的一面,以贴近上位者赋予她的形象。
她日复一日的扮演着一个“郑观音”的形象,那些可以保留的微小习惯正如跗骨之蛆流淌在她的身体里,她每晚临睡前都默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那二十四个字里汲取那个伟大国家的力量。
她对很多比她在封建秩序里占据更高地位的人行礼,她并不感到屈辱,也有一些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看见她会垂下头,她们低语的声音就像恹恹的黄雀发出的垂死的哀鸣,她也不觉得快意。
然而谢隽的声音不一样。
他的声音就像淙淙的流水蜿蜒淌过,让她想起十岁时举着一支残荷躲在晦暗宫阙的角落里听过的雨声。
她在那场经年难遇的大雨中平息了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重新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但那时她以为是无情的风雨带给她的凛冽让她警醒。
但现在她已经十五岁了,她应该明白能真正改变内心的东西只能从心去感受,而非外界的感观,所以她知道。
她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因为谢隽没有将她当作“郑观音”,他看到的是“郑瑗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平等。
……
“郑瑗瑗,你的档案是户籍地接收还是居住地接受?”
“瑗瑗姐,很高兴和你在学生会共事两年!”
“郑瑗瑗,实习报告有个地方格式不对,我顺手给你改了。”
“瑗瑗,毕业快乐!以后常联系哈!”
那些遥远的人和事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仿佛玩弄她命运的神祇在无聊时丢下了一丁点可怜善意,携着炽热的往事再一次穿过岁月的荒原,停留在这漫长的一瞬间。
……
郑观音轻轻的笑了一下,这个笑只是悄悄弯了眉稍,宛如她此刻心绪,落在谢隽眼里。
谢隽来京的路上听了许多关于嘉阳公主的事,那些广为人知的,或者隐秘不宣的,与天幕所显的每一个字都被一一整理在册,所有人都想迫切的去了解一位在史书里留下赫赫功绩的女帝。
拓土攘夷,文治武举,遂成帝业,冠于百王。这十六个字让多少男儿梦中汗颜,让古今多少皇帝都失色,这个时候性别反而不再重要,在青史定论和世俗权力面前,他们在自己引以为傲的领域被一个人压过了。
谢隽觉得这样很好。
身后传来一声动静,只听姜汝雀跃道:“成了!我保你五日后又是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
郑观音走进去,王小郎乖乖坐在床前,看着没什么大碍了,姜汝正低头收拾沉重的药箱,那位不知何时睡醒自己找来的仁兄景梧靠在桌上又昏昏欲睡。
“姜姑娘,今天多谢你了。”她搭了把手。
岂料姜汝毫不客气的拂开她的手,头也不抬地说:“无需客气,我的手法也精进了。”
这古怪医女原来是为了练手的。
姜汝“啪”地一声把药箱盖好,笑眯眯的说:“我就住在寒山寺的后院,以后有人受伤了就来找我吧,我姜汝师出名门,学自大家,十里八乡都说我手艺一绝的!”
郑观音心想这姑娘年纪轻轻,一番话说的跟杀猪的似得,看着就不甚靠谱的样子,倒是谢隽跟在她身后进门,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药箱子,点了点头:“贺华洲东方氏是杏林世家,已传五世,龄夫人更是一代名医,自然家学渊源。”
“龄夫人?”郑观音觉得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谢隽淡淡道:“东方龄扶危济困独步杏坛,医术高绝闻名天下……”
郑观音委实没想到姜汝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历,这个时代的医术就和教育一样被少数人垄断,她以为姜汝需要找人练手,是因为她是个游医。
游医出自乡野,医术也良莠不齐,因许多人招摇撞骗的缘故,寻常百姓也多不愿寻游医诊治。
但是没有病人,又无从交流,医术如何精进,如何辩证。
这时候她便想起,她曾听月姑姑说起前朝有一位名医呕心沥血二十年,方将自己一身医术汇编成书,传给天下医者。
此为医术世家不幸,却为天下人之幸。
那位引起轩然大波的名医,就是东方龄。
“姜姑娘原来是龄夫人的千金,怪不得风姿绰约,一看就是好手。”她敬佩道。
闻言姜汝唇角一拉,景梧懒懒的掀开眼皮,谢隽沉默一瞬,续道:“但那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溺死人的尴尬沉默里,郑观音在心底怒斥谢隽说话大喘气,完全不记得是自己脱口而出。
“啊……那就是姜姐姐的祖母了呀。”王小郎看看姜汝,又看着郑观音,困惑的眨眨眼睛。
郑观音如听仙乐耳暂明!
姜汝背起药箱,语气有几分不耐:“东方龄是我的祖母,以后随时找我就是了。”景梧随着她一起走出去,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就算你是名医之后,这总找医生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郑观音连连点头,姜汝临走时忽然回过头,认真道:“我祖父晚年钻研占卜颇有所得,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麻烦缠身的人,咱们往后见面不少呢。”
她嫣然一笑。
等他们渐渐走远,郑观音回过神:“她刚刚说的是真是假?”
谢隽道:“半真半假吧,姜文贞公晚年确实曾学习占卜之术,但与他而言,泰半也只是怡情手段罢了。”
“不过——殿下方才故意试探了她的来历。而今以殿下的处境,全然当作真的也无妨了。”
你这个“无妨”真是轻描淡写啊。
“都是世子配合的好,这浩然十二碑榜首,万众瞩目的滋味怎么样?”她不轻不重地问。
我处境不佳,你谢隽的处境又好到哪里去?
谢隽坦然点头,自有一番洒脱风度:“甚是不错,我一直都万众瞩目。”
没料到他这样说,郑观音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感到气结。
谢隽是北地世子,九岁即以《十四策》名扬天下的小齐疆王,连皇帝都十分看重,待他比之几个不受宠的哥哥更加温慈。
郑灵蔼有一回在皇帝面前受了气,回来同她抱怨皇帝,他说:“父皇简直是把他一颗慈父心全给了谢良臣,我看日后谢良臣进宫来,说不准还要住在宫里呢。”
那是郑观音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她没什么反应。但此后因缘际会,每当她快要忘记那个人的时候,她就又能在某个地方听见他的名字。
德百人者谓之英,德千人者谓之豪,德万人者谓之隽。[1]
“……世子真是心胸开阔。”
没脸没皮。
“不及殿下乐天知命。”
掩耳盗铃。
四目相对间,谢隽脸上原本疏离的笑意忽而变得真切了几分,他声音微低,尾音压着一点朦胧的温色:“我名谢隽,字良臣。”
旧衣加焉,无损容光。
金乌西沉,清晖满堂。
天下之间,唯谢良臣一人而已。
郑观音定定的看着他,慢慢地说:“我是郑瑗瑗。”
“蘧瑗知非的瑗。”
孝昭皇帝讳观音,一名瑗瑗,世祖第九女也……
谢隽扬眉,诚恳赞了句:“世无完人,犹可蘧瑗知非,高山仰之。这是个好名字。”
蘧瑗知非的意思呢,就是说我们一生要不断改过自己做的不好的地方,只要最后问心无愧,那我们瑗瑗的一生,就是很好很好,没有遗憾的一生了。奶奶温慈的声音响在耳畔,院外淡紫色的丁香掩着绿叶,像流动的一袭轻纱。
“蘧瑗知非,高山仰之。说出口不过八个字,其实世间道理大多简单,可又有几人真正可以做到?”
她侧过头,将落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中间露出一道分明的界线。
“有几人我不知道。可我面前的,不正是一个吗?”
[注1] 《鹖冠子·博选》“故德万人者谓之隽,德千人者谓之豪,德百人者谓之英。”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给瑗瑗(yuan)种颗星星,让它变成一片星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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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踏青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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