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凝起的乌色挤开最后一缕天光,黄昏的日头沉入了碧瓦朱檐,将壮美的宫阙笼罩在一片暗色中。青鸟掠过时尾翅压低的阴影印在红墙上,像一道流动的血痕。
月绮拎着一盏灯等在宫道上。晚春的夜风尤带着瘆骨凉意,她不由紧了紧外衣,出神的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宇。
年轻的侍女跪在青釉莲枝炉旁换上南疆贡上的合宜香,她纤细的手指应搭在青润自然的釉面上,线香缭绕着升起,绕过垂落的珠帘,飘进更幽邃的深处,恰似影影绰绰,沉默地在天子禁阙上演着一出荒诞悲剧。
当年显赫如周皇后,恩遇似万年公主,而今陵前春风不归,只余残阳照雪。
她的公主,要如何才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呢?月绮捏紧了袖中早已被她压皱的书信在心里问自己。
……
月绮慢悠悠的躺在后殿的小院里,午后的阳光混着枝繁叶茂的树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让人昏昏欲睡。
“阿绮。”
身后有人叫她。
慢吞吞的,像只老乌龟。
她并不睁眼,只含糊道:“……宋归西,你还没死啊?”
那人站在离她几步外的地方努力挺直腰,用力咳嗽了几声才止住,忍不住说:“阿绮……我老了,没几天好活了,你看在这个的份上,赏我几天好脸色吧,行吗?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这话说的好可怜,昔年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被岁月几番磋磨,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他言诚情切,真让人不忍拒绝。
月绮没有说话,她好像睡着了。
那人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折返了回来,过了会儿没了声响,月绮才睁开双眼。
年轻的时候,这人随平皇帝行猎南山,有猛虎啸于山林,困厄在即,左右惊惧不能解,唯此人挽弓搭箭,力救皇帝于虎口。
年少英姿,纵然出身低微,也引无数玉京贵女折腰。
她安静的走过去,刚刚他站的地方放了东西。
一件她的旧衣,一封信。
她没有先去看那封信,只是打了个喷嚏后在心里骂他,胆小如鼠。
……
身前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有些着急,大步而来,朝她挥手:“姑姑!”
郑观音飞快走到她身边,语气有些急:“这天色快要下雨了,我不是说了会回来的晚些吗?姑姑你等我做什么。”
她们一前一后越过红槛,月绮将手里的灯晃了晃,尽力让微茫摇曳的灯火照见公主的前路。
“我等公主回来,无论多久,我都守在这里,等公主回来。”
她低头看路。
郑观音心中涌起暖流,又劝了几句,放慢脚步,声音轻快:“我今日遇到了一些人和事,嗯,我想父皇交给我的事我有些头绪了。”
一阵风吹过脸颊,她回过头问:“姑姑,你晚上吃了什么?你的腿还疼么?”
她们说话的尾音被凛冽的风吹的很远,渺茫的身影也随之没入宫阙庞大的阴影里,只有那盏灯火像跳动的微小火焰。
“公主,今日的小黄门已经打点好了,日后您不可再孤身一人出宫。陛下既然允了您自由出入,您就带着人出去好了。”月绮嘱咐道。
郑观音答应了声,摘下头冠,将及腰的长发随手一挽,月绮左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顺手拿起案上的金梳篦。
她的目光温慈而认真,比同龄人更显衰老的脸庞在室内温和的烛火下纤毫毕露。
半白的发鬓为她妆点起千帆过尽的沧桑,她的眼睛却露出如水般的柔情。
那真是一双极美的眼睛,教人难以忘记。
月绮梳着头轻语:“陛下金口玉言,让进京的齐疆王世子协助公主一起主掌会试,圣旨明日就会下达。”
她顿了顿,低声说:“陛下看重小齐疆王,竟至如此。”
世子再如何出众,终究是藩王,他此次来京名义上是为“治病”,其实是陛下忌惮北地雄兵的缘故,没想到陛下竟让他参与春闱考试。
即便并非主考,而是协考官,但那也是堂堂春闱考官,要为朝廷选拔俊才,兹事体大,却被皇帝轻描淡写的决定了。
郑观音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她说不准自己是该为了身侧多了个桎梏烦恼还是该大笑我和谢隽果然是天下最倒霉的两个人。
起码在最近,他们就倒霉的不相上下。她望着镜子里快压不下去的唇角,觉得应该是后者多一点。
月绮看出她神色不对,眉尖一凝:“……公主,您今天遇见小齐疆王了?”
“我在寒山寺遇到了他。”郑观音答道。
玉梳被放到了一边,月绮眉头微皱,认真的说:“请您将今日的事一一说与我听。”
月姑姑很少这样对她说话。
她从来不在她面前遮掩宫中的血腥,这里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她们都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所以当她发现郑观音表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沉稳,她就很少再过问她的事,只是偶尔会在某些时刻问一两句,比起询问,更像是一种提醒。
郑观音将白日在寒山寺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努力回想起她和谢隽的每一次对话,他当时站在哪里,他有没有笑,他的神情甚至是语调,郑观音都按照记忆里的样子告诉了她。
月绮是她的亲人,是她的老师,是她的朋友,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就算现在月绮告诉她要杀了谢隽,她也会拿起刀毫不犹豫的思考哪里才一击致命。
月绮听完思索了一会儿,过了许久她才说:“公主,齐疆王世子并不可信,您往后与他一起时要小心。”
她的手穿过郑观音泼墨般的长发:“世子今日对您友善,可你们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也在那诡异的天幕上留下姓名,可天幕却并没有透露他更多的未来,甚至那个所谓碑文,看上去也是褒非贬。”
“谢氏在北地耕耘几代,掌兵数十年,世子幼自随军,还写出了《十四策》,让陛下亲口说出'济世良臣'四个字,为他取字良臣,若非心机如渊,何以运筹帷幄至此?”
“他的身后有北地数十万军士,他的曾祖母长溪公主是高宣女帝的堂妹,所以即便在这样的时机进京,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麻烦。”
我懂了,就是说人家家里有实力,自己有能力,身后有倚仗,我比不了,学不来。
“我知道了,姑姑。”郑观音点点头。
月绮见她有数,也就不再多说:“您在陛下面前领了差事,陛下念您年少,往后宫学不必每日去,依陛下的意思,您每日将先生留下的功课做好就是。”
“宫学新来的老师,您觉得还好吗?”她关切的问。
郑观音就再点点头,她想起了谭雪亭,不知为何便有些迟疑,随后微笑道:“谭先生讲课风趣,博学多闻……好像与从前的先生不大一样。我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依他的学识,怎么是二甲第六名呢?”她边换寝衣边疑惑的问。
月绮捧来昨夜没有燃完的安神香点在香炉里,手指轻扇搅动一室流香:“谭大人应试那年,主考官认为他年纪太小,有意压一压他,再者那年王公的公子也下场了……他就从一甲第二变成了二甲第六。”
从一甲第二的榜眼变成了二甲第六,二者何止天堑,影响的又岂止是当下的官途?
换做个心眼小的人,简直可以称得上世仇了。
如今谭先生入翰林院,又在宫学讲学,看上去前途远大,他那位主考官可还好么?是否夜不能寐,日日惊惶?
“那年的主考官是谁呀?可还好吗?”她爬上床躲进被子里,有些幸灾乐祸。
月绮伸手替她垂下纱帐。
安神香清净幽远,她指尖划过团团的芍药纹样,轻飘飘地落下三个字:“是宋迁。”
郑观音呆了一下:“什么?”
谭雪亭的仇人,竟然就是他在宫学的顶头上司,让他执礼甚恭,不敢怠慢的那个成日里笑眯眯的宋大学士?
宋大学士,您真的不担心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推倒在地,一路归西吗?
她异想天开也不是一两日了,月绮幽幽叹了口气,语气稍重:“公主!不是您想的那样。”
“宋迁当年压他,是为了保他。他们都是天下间第一等的聪明人,心黑着呢,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结仇的。说不准为了利益……还可以做同党呢。”
郑观音假装没听出她后半句掩不住的讽意,打了个哈欠:“好啦好啦,夜色晚了,姑姑,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月绮最后替她盖好被褥,才慢慢离开了寝殿。郑观音在心里背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然后轻声说:“晚安,阿绮。”
她安心的睡去。
翌日清晨,郑观音洗漱完,从郑灵霭送来的几件新制的男子衣裳里选了件碧色圆领袍换上,但见镜中少年神采焕发,一往无前,朝日蓬勃,真佳公子也!
她自信的走出寝宫往正殿去用早膳,岂料清早就有人鸠占鹊巢,大摇大摆的坐着,月姑姑摆上一碗鱼籽羹,正温声呵护。
听见脚步声,那人放下汤匙,从容抬手,语气称得上十分温和:“殿下来,用早膳。”
小剧场
月绮:杀了谢隽。
郑观音:(陷入沉思)……
月绮:(激动)你是不是不肯和他动手?你觉得我会伤害你?你爱上他了?!
郑观音:(回过神安抚)不是。我在思考捅哪里死的快。
谢隽已跑得飞快。
下章准备发个刀,但是我觉得也不算刀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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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踏青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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