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迟暮

“阿灵?”

阿灵被这忽如其来的呼喊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往腰间匕首探去,抬头一看,那人倒是有几分面善。她这才想起当日连翘提到过一个来为师父求医的谢忘忧的旧识: “段英?”

段英眉眼间都透着喜意,与那日看到的颓丧截然不同,整个人仿佛都焕然一新,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你。”他顿了顿,敛了笑意:“你来这里是?”

“我是陪友人来的。”阿灵不愿多谈,含糊着岔开了话题,“你是来此为你师父求医的吗?你师父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啦,整个人都清醒多了,和谷里的人也能偶尔聊上几句,状态好的时候还会拉着我练功呢。”他喜悦里添了几分忐忑,“我现在倒是有点犹豫,等师父完全恢复过来,我该不该把我的来历都告诉他。”

他说着又犹疑了起来:“你知道的吧?药王谷的谢忘忧和我都是......”

“我知道。”

“谢忘忧早就告诉了她的师长,她们也都接受得很好。所以我想着,我也不如向师父坦白,这样相处起来也更坦荡、亲近些。省得我还要千方百计寻借口,总觉得对不起我师父。”

阿灵微一怔愣:“你能这样想很好啊。若是你师父还记得我,替我向他带个好。”

段英挥了挥手: “那我先走了,离得久了我师父会出来找我。改天得空了我再来寻你。”

阿灵在原地站了许久,目送着段英的离去。她忽地想起自己忘了感谢段英送给她的剑,伸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为了图拉普朵已经将剑搁置在一旁多日,改带两柄匕首。

这些日子,阿灵用过午饭就往那处院落去,图拉普朵日日只让她练功,不与她多言。阿灵眼见着图拉普朵面色一天天衰败下去,说话时气息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多少次阿灵心神不定、动作失误,图拉普朵却不曾出言指正。

阿灵心里一如明镜:图拉普朵的衰弱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快。

每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整个人不自在极了,连往日用得顺手的匕首也变得不服帖了起来,硌得掌心难受,又牵扯着肌肉,令整条手臂都变得酸痛无力。

曾经的她尚能将脑海中那些画面的碎片强压下去,把图拉普朵当做一个虚幻的影子。但在图拉普朵豁出性命救她之后,二人短暂的相处夹杂着过去的碎片,如浪潮般冲击着她的思绪。她忽觉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几分像当日的段英,图拉普朵将她当成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她又该以何种心态面对她所给予的帮助,尤其是在她命不久矣的时刻?

图拉普朵听出阿灵停了动作:“你这就累了吗?练了这些日子,怎么还是毫无长进。”

阿灵一顿,反手将匕首归入鞘中,大踏步上前立于图拉普朵身侧,唤了一声: “阿婆。”

“怎么,”图拉普朵闭着眼,坐得端正,可阿灵离得近了能清楚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这就想偷懒了吗?”

“练功不急在这一时。”

图拉普朵一声冷笑: “难怪你功夫......”话未说完,她漏出了半声咳嗽,又猛地屏住呼吸。

阿灵下意识抬手给她顺气:“我还有很长时间能用来练功。我现在,只想和你说说话。”她蹲了下来,极自然地将头靠在了图拉普朵的膝盖上,熟悉的似曾相识感再一次如云从她的心头飘过,又猝不及防地滑走了,只留下一片潮湿的水汽从眼睛里涌出来:“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你给我讲讲吧。”

图拉普朵许久没有说话,阿灵身体还有几分虚弱,刚才出了一身汗,风一吹有些凉,微微打了个激灵。

只听图拉普朵叹了一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脖子:“生死不过寻常事,你见得也不少,何必如此作态。“

她手指在阿灵脖子上交叉、打圈,勾勒出一只蝴蝶的纹样:“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吗?蝴蝶是毛虫的转世,死亡从来就不是结束,而是启始。“她顿了顿,用手裹住了阿灵的后脖子,轻轻拍了拍:“待我死后,不要去惊扰族地的先辈。随便找处地方,把我的尸体拿白布裹了,找棵大些的树埋了就好。等时候到了,会有神使来渡我的。”

可是不会有神的,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操纵者不过是一群普通人,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在一片迷雾中寻找着自己的路。

阿灵握住了图拉普朵的手:“可我们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啊,我们不知道。但活着不也是吗?你不可能把握住明天会发生什么。”图拉普朵把一缕碎发夹到阿灵脑后,“都是一样的,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我不怕死。”在快速的思考下,纷杂的思绪渐渐平息,只剩下了一个清晰念头。她抬头看向图拉普朵的眼睛:“我不害怕死亡,只是......我怕孤单,我怕思念。”

“我有什么好思念的。这世上这般多人,何必挂念我一个。”图拉普朵摩挲着阿灵的后颈,手上的茧蹭得阿灵的脖子痒痒的,她打了个激灵。那手又轻轻地摊平、覆在她的脖子上,忽地出指重重按了下她的侧颈。

阿灵只觉眼前一黑,头滑落图拉普朵的膝盖,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图拉普朵试着拉了阿灵几次,还未将阿灵完全支撑起,自己就喘得失了力气,于是扬声唤来屋后为她熬药的药童:“你将她扶到屋子里去,再把那位连翘姑娘请来。”

连翘好诊奇症,之前对蛊虫之术只曾从书上看过,还从未亲眼得见,这番被图拉普朵请来为阿灵解蛊,自然是兴奋非常。待图拉普朵细细交代解蛊步骤时,她又正色垂手而立,把交代一条条记在心里。

等到图拉普朵语毕,连翘掐指一算:“要将这般多草药炮制完备,少说也要十日。再加药浴七日,动术一日,恢复至少也得十日。这样就要近一个月了。”以图拉普朵身体的衰败速度,是否能挺到那个时候还未可知。想到这儿,连翘未免有些犹豫:“这蛊虫无药引也不伤身,何必那么着急。你不留她多陪你一段时间?”

图拉普朵仰头靠在椅背上:“哭哭啼啼的,看着让人心烦。”

**

阿灵醒的时候还没有记起此前的事,只觉得天色太亮了些,看着倒像是已近午时了。她以手遮光,身旁便有人动作,倾身将竹帘给放下了。

卧榻边忽然有人出现本是一件令人警觉的事,可阿灵只觉得浑身懒得厉害,像是融在了一汪暖泉里,于是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更是放下了心:“沈拭尘,这是什么时辰了?”

“还差一刻就到午时了。”

沈拭尘的声音有些紧绷,阿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甩了甩头:“这么晚了,我怎么还像是没睡醒似的。”

沈拭尘将她扶起,又放了个靠枕在她身后:“大概是药力还未散尽吧。”

“药力?”阿灵猛地抬起头,“什么药?”

“连翘将你体内的蛊虫取了出来,给你用了些安神、调养身体的药物。”

之前在图拉普朵院落里的画面浮现在阿灵的脑海里,她心下明了这是图拉普朵的安排,拉住沈拭尘的袖子急问:“过了多久了?”

“从你昏睡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阿灵闻言便要下床,沈拭尘多次阻拦无果,只能劝她放缓动作、当心扯了伤口,又给她取来外衣、鞋袜。

到了院落里,只见那张熟悉的藤椅放在廊下,已经积起一层薄灰。

她眼里不由得涌出泪来:“阿婆她......”

沈拭尘轻轻拽了下她的胳膊,将她领到了正屋门口:“她已有许多天不曾出门了。”

推开门后,阿灵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阿婆老了。

图拉普朵靠在床上,窗被木杆撑起,头发未束,七成染上了白霜,额头眼角尽是皱纹,带着白翳的眼睛虚虚落在窗外。

阿灵对这双眼睛不陌生,可往日的鼠卫气势凛然,行动自若,这层白翳反而给她添了几分神秘莫测。而如今她却同任何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透出疲态与衰老,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隔了一层。

“阿婆。”

图拉普朵没有反应。

“她如今耳朵不好,得大点声才能听见。”沈拭尘大步向前,凑到图拉普朵耳边大声喊,“阿婆,我来看你啦。”

他连着喊了几声,图拉普朵才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是谁啊?阿灵呢?”

“阿婆,”阿灵学着沈拭尘的样子,提高了声音,“我在这儿。”

图拉普朵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到沈拭尘身上:“阿灵什么时候过来啊?”

“稍晚些,等用过了午膳就来。”

等药童提了个食盒来,便在床上支了张桌子,图拉普朵在床上自用饭食。只是她的手偶有颤抖,阿灵恐菜汁掉落脏了衣襟被褥,托了手帕在她身前,一边分神听沈拭尘诉说这些日子的事。

“从你昏睡后的第五天起,她就有些糊涂了,开始移了性情,人变得善谈了许多,见着了人就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的事。说她的父老,她的女儿,”沈拭尘顿了顿,“还有你的幼时。我都记下来了,你要是想知道,我都讲给你听。”

阿灵“嗯”了声,又问:“后来呢?”

“再后来,她就不太认得清人了。药王谷里有弟子仆从的家眷居住,有孩童来附近的玩耍,她就将一个四岁的女童认作了你。我就给那个孩子糖果,让她每日来这里陪陪她。看这日头,估计也快来了。”

于是阿灵看着那个陌生女童攀到了图拉普朵的床榻上,图拉普朵搂住她,对她哼着异族的歌谣。

她轻声告别:“阿婆,我走了。”

那歌谣未断。

阿灵走出门,突然觉得累极了,靠着墙坐下,脑袋抵住膝盖。

“本该如此的,”她对自己说,“我们本就不曾认识过。”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不用看便知是沈拭尘。她别过脸,瓮声瓮气地问:“你带手帕了吗?”

“没带。”阿灵眼前飘过了一片衣袖,“要不你将就着用这个?”

阿灵伸手拽过他的袖子往自己脸上一抹,忽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走吧。”

沈拭尘没有动,阿灵也没有往前走。绕了一圈,走到沈拭尘另一边,又坐下了:“我走不动了,你给我靠一会儿。”

“嗯。”

这样靠坐在人的身侧并不舒服,阿灵也不敢将体重全都放在沈拭尘身侧,总觉得自己会滑倒,心里提着一股劲。

沈拭尘忽地伸直了腿:“要躺吗?”

于是阿灵把沈拭尘的腿当枕头枕着。

屋里的歌谣声传到外面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女童清脆的笑与不着调的跟唱倒是极具穿透力。

阿灵跟着哼了几句,越唱越不成调。她抬眼看沈拭尘,见他闭上了眼,扯过他的衣摆,又抹了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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