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绝非虚张声势,时弋带着目击者张果到门口的时候,脚刚踏出去半步,就被外头喧嚣不止的狂风乱雨,毫不留情掀进了门里。
时弋的目光游过玻璃,发现原来灰色会吞噬灰色,因为乌沉沉的天和雨,已将那场悲剧的痕迹都一点不剩吃了干净。
一辆警车挣出雨幕,停在十米开外。要单是时弋自己,这几步远铁定就淋着跑过去,可身边还带着张果,纸片般的薄身子,他已经有先见之明,这大雨是万万不能淋的!
“我伞先借给你们用。”
时弋闻声转过头,见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姑娘,背着书包,看样子也是在躲雨。
他不加迟疑接过伞,心想着先将张果送上车,自己再跑过去就行。
他搭上张果的肩膀,几乎将伞全倾在了张果那侧,回来收了伞,才发现大半边身子已经湿透。
他将伞伸到姑娘眼前,“谢啦,收好。”
可姑娘接过伞又转瞬撑开,“走吧,我递你一趟。”
时弋轻笑着摇头,他这身上已经没几处干的,哪里还有撑伞的必要。再说送他过去,就是让这姑娘重蹈覆辙,也让雨扑打个够。
他直接将姑娘手里的伞按灭,“好意我心领,真的不用。”说完便冲进了雨里,根本不留给人再劝说的余地。
自诩“望林车神”的谢诗雨,果然没有辱没这个响亮亮的名头,整个城市都在风雨里飘摇不定,他们的车还是稳稳当当地开回了所里。
时弋透过模糊的车窗,还是认出那个打着伞等在门口的师父。
车里幸亏放了两把伞,已经同暴雨较量上了,时弋就巴巴等着师父来接。
他刚被接上又急不可耐将师父握着的伞夺过,偏得恣意。像是非得在此时此刻讲究这么个形式,不能让师父的等落空。至于淋到不淋到,那太无关紧要。
师父先进去了,时弋站在檐下心不在焉地甩着伞上的水珠,正见武秋抱着一沓文件从服务大厅穿过。
“秋姐,烧退啦?”
发烧,在今天好像成了一个和某人有关的特定词语,时弋本已将一头心思扑到所里来,冷不防又想起那张烧红的脸。
武秋闻声走到檐下,对时弋落汤鸡的模样见怪不怪,不过她刚尝过高烧的滋味,太不好受,因此持着一副堪称慈爱的语气,“年轻人的身体也不能这么折腾法,我桌上有热的姜汤,自己去倒一杯。”
时弋点头如捣蒜,小嘴又抹了蜜似的,“秋姐的话我都得听。”像是对此谆谆教诲谨记在心,并决意深度贯彻。
武秋比时弋他们大个八岁,平时对所里这些年轻崽子照顾颇多,操的心多到望平湖也装不下。
她刚才看到手机里的新闻,除了对丁宛桑坠楼的揣测与惋惜,有些乱头苍蝇竟然开始把矛头对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深夜急诊室和坠楼现场,时弋和谢诗雨的照片已经出现在评论区里,尤其是时弋的照片。而连缀在照片之后的,便是“无作为”“废物”“尸位素餐”这类荒诞的评价。
因而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时弋,可时弋像是全无知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
“这台风什么时候要走啊,哎秋姐,小心雨水溅身上了。”时弋摇摇伞权当打了招呼,“我进去坐享姜汤啦。”
可他嘴上挂念姜汤,却压根没往武秋的位置去,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条干毛巾,就直接进了询问室。
谢诗雨在电脑前坐得心猿意马,见时弋湿哒哒走进来了,忙将空调的温度往上调了几度。
时弋照惯例说完开场白,便问得直截了当:“作为丁宛桑的助理,关于她在博宁市第一医院住院部前的坠楼,你知道哪些信息?”
陈晨将手里饮空的纸杯捏变了形,仍低着头,“我知道很多,你们想从哪里听起。”
“从急诊室到丁宛桑坠楼前发生的所有。”时弋将半湿的毛巾挂在椅背,不紧不慢道。
“我一直在急诊室陪着,大概早上七点左右,她才醒过来。后来我就去办住院手续,期间她应该一直躺在床上,没有离开过。”
“办好手续之后,我们就直接往住院部去,期间也没有什么异常,中午我给她买的粥,她也都吃完了。”
“后来她说想吃樱桃,我就下楼去买。之后我从医院一个小门进来,回到病房发现人不在,而同病房的人都聚在窗前,我才知道她出事了。”
陈晨突然抬起头,眼神复杂,“我做错了一件事,我把工作手机丢在了病房。”
“怎么说?”时弋搓了搓胳膊,空调的风好像也偏和他作对,冻得冒起鸡皮疙瘩。
谢诗雨见状再度拾起遥控器,滴滴滴几下,热风扑面而来。
“蓝色宛桑在几个平台的账号,都是用这个手机运营的,大概从去年年底开始,我们约定好,她只负责拍视频,其他的事情都由我来处理。她也许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自己的手机上搜索,但是至少不用面对层出不穷的负面私信。”
“不过这几个月网暴变本加厉,真的不胜其扰。我们都像溺水的人一样,浮浮又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报警?”谢诗雨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她实在不能理解,如果早点诉诸法律手段,可能不会走到眼下的绝境。
“宛桑她,通透又极度天真。她虽然痛苦不堪,居然还对人性尚存一丝希望,总觉得屏幕前的那些人,终有一天会消弭对她的误解。”
“这算不算痴人说梦,她夜里来的那趟,也是因为前几天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她这才一鼓作气,搜集资料来了这里。”
“而关于这只手机,”陈晨说着将手机从衣兜掏出,紧握在掌心里,“它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上,我当时点开粉丝最多的那个短视频平台,跳转出的是宛桑最新一个视频的评论区,连折叠的评论都被她一一点开过,私信也被查看很多。”
“有些内容不用我再描述,想必你们也都猜得到。”陈晨说到这里,整个人几乎陷在椅子里,已然筋疲力竭。那些字句像都长着一张尖嘴,将她身体里的能量缓慢地、彻底地吸干。
“她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查看自己的账号,以前有过此类情况吗?时弋问道。
“蓝色宛桑的账号密码只有我和她妈妈知道,这只手机虽然常态登陆着账号,不过锁屏密码,我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很显然,她也清楚。”
“在医院里有遇到其他人吗,毕竟丁宛桑的那一头蓝发,辨识度还是挺高的。”时弋拽近了凳子,整个人几乎趴在桌子上。
陈晨头敲在椅背,长吐了口气,“在电梯间里我们遇到一个粉丝,她将宛桑认出来了,还说了句话。”
“什么话?”时弋同谢诗雨异口同声。
“你是蓝色宛桑吗,我很喜欢你哎。”陈晨逐字复述后,又顿了顿,“仅此而已。”
时弋贴回椅背,热风并没有吹暖他的身体。他在想这十三个字究竟算什么,一抹光亮?还是一出悲剧恰到好处的序曲?
丁宛桑像一只受伤坠地的鸟,应该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地奔逃,可沿途的花称赞一句“你的羽毛真好看”,她就心甘情愿停下步子,还偏想回头,试图以自己一袭熠羽的美丽,让猎人放下屠刀,可她未泯的天真终究无法同**坚固的人性暗面抗衡,猎人的狰狞和屠刀的锋利纤悉无遗,她还顺便看清自己这一路的血迹淋漓。
“其实类似的场景我在头脑里预演过,我对宛桑的了解很深,她走到这步我并不算意外。”陈晨用手将双眼蒙住,哭腔明显,“人活得没心没肺一些,没啥期待,也许会减少很多痛苦。可她几乎算是一种自虐,偏要看看自己的烂伤口。”
“我说过千百遍,干脆放弃博主身份,去做其他喜欢的事,可她说、她说不可能。”
时弋将桌上的一包纸巾递过去,和谢诗雨走出了询问室。
“弋哥你在想什么?”谢诗雨头靠在墙上,望向人来人往。
“蓝色短发。”时弋倚在走廊的另一面,瓷钻墙壁冰得人齿颤。
“明明别人的恶意那样深,对头发的颜色也要说长道短,可她都没有将头发染成黑色,变成淹没人群的普通。”谢诗雨耷拉下脑袋,鼻子里泛起一阵酸涩。
“季队。”谢诗雨余光瞥见季松明,忙站直了身子,转头去看时弋,却发现这人两眼空空,盯着天花板,像是神游至外太空去了。
放在一年前,叫季松明见了时弋这呆头愣脑的傻样子,势必要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可他如今对这徒弟宝贝得很,堪称从眼中钉成了掌中珠,可嘴上厉害也不能减得过分,不然得让这小子得意地插翅膀上天了。
好在谢诗雨的目光实在炙热,让时弋很快回过神。
“师父啥事啊?”时弋搓了搓沾上凉气的后背,也麻溜走了过来。
“现在分局对丁宛桑的坠楼案件重点关注,已经成立了专案小组,案子等会就直接移交到那边。”季松明观察着时弋的反应,却发现时弋只轻点了头。
“那敢情好,有关注度很多事情处理起来会更顺畅。”时弋见师父的脸色异常凝重,估计在案件移交之外,还有其他要紧的事。
“丁宛桑她,”季松明的目光,依次扫过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沉沉,“没能抢救过来,在15点54分宣告死亡。”
他们刚被这则正式的死亡消息卷得浑身湿透,季松明又缓缓开口,“还有一件,关于你俩的。”
“从此刻开始,铸造一颗比石头还坚硬的心脏吧,来抵挡铺天盖地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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