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蓝色

除非你是我,才可与我常在。

一个人,从镜内发展恋爱。

男歌手齿间的“除非” 被裁成了两个段落,时弋的耳中截留了一段,还有一段从耳机里逸逃,盘旋在床头小巧玲珑的夹扇下。

时弋没好气张开眼,却一字不提哪个没眼力见的扰了他的放空时间,只是将掌心摊开。

谢诗雨知道自己手里这副上了年头的白色耳机,时弋视若珍宝,因而先钓出了毯子下头的手机,在黄澄澄方块的专辑封面下方,按了暂停,将耳机拔出又细致缠好了线。

这回却是她伸出手来,“你的猫儿来。”

时弋奉送一个白眼,在枕头下摸索一阵,将耳机盒递了过去。

他的耳机盒不仅有名字,还长了一对耳朵。

名字是别人硬取的,耳朵却是自己心甘情愿长的。起初是林峪颇为难得地和谢诗雨争得不可开交,为的是这小小耳机盒上头的耳朵十分模棱两可,究竟算是猫还是狗。

他们猜不出,难道耳朵的主人还能不知道么。

时弋最开始以时间久远遗忘搪塞,后来他们便非要时弋查看购买记录,时弋又以路边摊随意买的强行敷衍。

在他们论是猫是狗的时候,最初他是动了反驳之心的。可所有的躁动都被强烈的羞耻心给彻底压制住了,究竟是个什么耳朵,他实在说不出口。

后来出于尊老爱幼的原则,小林峪几个月的谢诗雨侥幸占得上风,姑且就将它认作猫儿。

时弋将那只猫儿收了,关掉了头顶因空调罢工而临时救场的小风扇,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半夜两点钟,“世玉,啥案子?”

对偶尔蹦出来的这个“世玉”亲切称号,谢诗雨倒是欣然接受,怎么也算得少林第二虎,半点不委屈。

一年时间已经足够培养出默契,这个点将时弋拖起来,总不能是喊他吃宵夜的,何况时弋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宵夜二字,对于身材之大敌、健康生活理念之叛徒,他向来嗤之以鼻且鲜少同流合污。

时弋的睡眠,可以挤进谢诗雨的十大好奇之一。

比如现在吧,他们将近一点从幸福里小区回来,时弋先淋了场雨,在宿舍里大概半个小时都没睡够,居然再度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双目炯然,瞧着像是能射出横扫一切犯罪势力的无敌光线来。

可有时候罕见的风平浪静、八小时的睡眠管饱,谢诗雨却搭的是一颗经霜打了的茄子。

除此之外,时弋自己心知肚明的一点,他的睡眠比猫还难以捉摸,大多数情况下是赖着缠着,主要是连轴转累得躺下就进梦乡,而极少数情况下,就偏偏让人遍寻不到。

有时时弋不想干瞪眼到天明,所以一般以都市游魂的姿态,换上运动装,跑着到各处巡视一番,比如公园里总是栖在墙根下头的那两只白猫,最近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打过架的痕迹;比如街头那家早餐店今天的芝麻粒滚得均不均匀,豆浆是浓了还是淡了......

好在时弋的心够大,所里所外皆可用得,且尚能用得游刃余地。可大并不代表完整无缺,旁人看不见,连他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若是细细观察,某处还是有破碎过的痕迹。或者他察觉得到,伤口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都该有痛觉,可能他认定无伤大雅、不足挂齿,便用轻飘飘的“没事儿”织成一片纱,将那处暂时掩藏了。

“什么,她有自杀倾向?”时弋放低声音,蹑手蹑脚将风扇夹在下铺另一位鼾声雷动的同事床边。

二人出了宿舍,总算是凉快些,谁能料想,若是奢求在博宁的夏日里贪点自然的凉,就得做与夜晚顽抗的夜猫子。

接待大厅里的温度与值班宿舍相比俨然是冰火两重天,连时弋都乍冻得打了个激灵。

大厅里吵嚷一片,击碎了夜晚本该安宁静谧的面目。

他一进来就注意到那个蜷在椅子里的女生,鸭舌帽、口罩、短袖、裤子和运动鞋皆是刻意低调的黑色,可帽子下却是格外引人瞩目的蓝色短发。

时弋再近些,就发现她双眼红血丝盘踞,大概是严重睡眠不足导致。他的脚步声不轻,却未惊动女生分毫,因为她的眼睛似乎已被吞噬,眼眶快成了黑黢黢的洞。

“丁宛桑!”谢诗雨在旁唤了一声。

这个名叫丁宛桑的女孩,警觉似的将头转向谢诗雨,像是这个名字不属于她,或者奢望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属于她。

因为作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这个名字为施害者指明了方向,好指名道姓,好让人对号入座,绝不让口中、笔下的利剑失了准头。

所以比起连缀在名字之后的污言秽语,只名字被提起,就足以让人胆颤心惊,继而戳得人血肉淋漓。

丁宛桑对名字感到畏惧,无论是本来的名字,还是那个在短视频平台拥有百万粉丝的大V蓝色宛桑。

待看清身边的人是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丁宛桑紧绷的神经才稍微缓和下来。

时弋端了个纸杯过来,“姑娘,先喝点温水,这里头简直冷死个人。”说完冲谢诗雨递了个眼色。

丁宛桑伸手将纸杯接过,却将纸杯都捏得变了形,像是太过渴求汲取那点温暖。

“我们换个地方,详细了解下你这边的情况,好不好。”谢诗雨柔声细语,生怕有那句话说重,击垮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丁宛桑一手撑着从椅子里起身,向周围不住张望,见无人把目光投向此处,这才将口罩拉到下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在庞大的百万粉丝群体中,其实时弋和谢诗雨曾经都是其中一员。在他们稚嫩的大学时代,蓝色宛桑以一头极具辨识度的蓝色短发,在短视频平台横空出世、急速蹿红,飒爽之姿遍历山川湖海,又能扎进市井街巷,传达独一份的人间温度与生活诗意。

谁都无法抗拒冲破手机屏幕的鲜活生命力,借用一句时弋从前不着调的评价,看着蓝色宛桑的视频,午饭都能多吃两大碗。

可网红更新迭代再寻常不过,人气立于不落之地的人,寥寥可数。蓝色宛桑并不是幸运的那个,差不多在两年前,产出质量开始急转直下,更新频率也越来越低。

时弋曾经也在评论区留言鼓励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复到曾经的状态,恨不能将自己多吃的两大碗都让出来。后来实习、毕业等一堆事接踵而来,那个留着蓝色短发的女孩便渐渐淡出了视野,直到此刻在接待大厅里再一次看见,不是隔着屏幕,而是活生生站在眼前。

可时弋再一次看见的,仍是生命力的消散,因为丁宛桑在站起身的那一刻,就迅速倒了下去。时弋眼疾手快,才没让人头磕在扶手上。

他将人扶到椅子上,见谢诗雨已经拨通了120。

方才被丁宛桑压在身后的帆布包在混乱中滑落在地,时弋见里头的文件从包口露了头。

在一堆截图文件之外,还有一张醒目的医院诊断书。

关于一个女孩患上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正煎熬不堪的证明。

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救护车就赶到所里。谢诗雨跟着上了救护车,时弋则开着警车跟了过去。

等他到了医院,见谢诗雨正等在外头走廊,丁宛桑已经在急诊区进行救治。

他隔着蓝色布帘,站在急诊区外头,谢诗雨走到旁边,低声道:“应该没有大碍,医生说系统里查询到这一两年丁宛桑在这间医院的就诊记录,没有看见既往重大病史,大都是感冒发烧、消化不良之类的病症。”

仿佛知道时弋要问什么,谢诗雨又赶忙道:“已经通知了紧急联系人,她的助理正在赶过来,大约半小时。”

时弋点点头,想起那张诊断书来,诊断日期很近,就在上个月。

白日里急诊人满为患,也只有这样的深夜里才能找到空座位。

“真可惜啊。”谢诗雨往椅子上一摊,悠悠吐出来一句,又立马坐直了身子,“真可恨啊。”

时弋知道,前者说的是人,后者说的也是人。

他将带过来的帆布包打开,这些文件谢诗雨已经看过一遍,同自己大致说过,他本该有所心理准备,可那些出现在评论区、私信、微信、短信里的文字,还是看得他心头一惊,再往下翻,是塞得满满当当的通话记录,无时无刻。

放在第一页的,是2022年6月15号的评论区截图,一个叫不枉此生的网友,在蓝色宛桑搭车走川藏线的视频下头,发了句【脚趾头都猜得到,一路睡过去的吧】,而折叠评论里,有不少受其引导不堪入目的言辞,当然也不乏为蓝色宛桑辩驳、对不虚此行的龌蹉思想予以痛斥的人。

时弋见谢诗雨支着头,盯着那张截图若有所思,他用脚撞了下人,“世玉,不能回回都这么多愁善感,你的心还没成铜墙铁壁呢?”

谢诗雨将那下撞还成了踢,“切,弋哥,你也就嘴皮子厉害些。”

时弋将那张截图拿了起来,“你说怪可笑,抹杀一名女性的光辉,只需要短短的......”时弋将截图放下,默念着评论的后半句,指头一下一下码着。

“七个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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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于风鸣
连载中慵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