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开门时发出的吱呀响声,叶柒行至瞎子跟前时步履轻缓,就连跪拜时也并未发出响声,他一愣,当即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拜你,你不是瞎子,你是仙人。”
说罢,虔诚地三叩首。
瞎子转过身,不承礼,瞎掉的双眼汩汩地流血,可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仍旧是那副沉默的模样,倒是叶柒被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瞎子却说:“我早已经断了师徒缘分,你拜我,我教不了你什么,反而折我寿命。”
叶柒只怕他流血流死了,一时间也管不得那么多,内心惶惶不安,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给你看看眼睛,好吗?”
瞎子没搭话,或许是默许了。
叶柒便慢慢靠近他,用洁白的里袖给瞎子擦掉了血泪,随后轻声告了一声冒犯了,卷起一片贴身衣料擦干净瞎子的脸。
瞎子意外拥有一张清冷俊朗的容颜,悬鼻棱唇,冷然若冰,坐在荒草萋萋的寺庙里仿佛周身笼着一层荧光,似是一尊月下神佛,悲悯而平静。
叶柒怔怔地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彻底明白了蓬荜生辉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听到的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剑尊也是仪表堂堂,实力不凡,长剑在手,当为九州第一人。天宫明月,人间神佛,不过只在剑尊的古剑之间。
若尊者有相貌,当如眼前人。
但可惜,眼前人双目失明,叶柒寻不到他眼中的故事。
瞎子只能察觉到小弟子在看他,冷静地问:“你为什么想成仙?仙人有什么好?”
叶柒恭敬地回答:“仙人百毒不侵。我全村的人都得瘟疫死了,我想成为仙人,给他们好生下葬。”
瞎子抬了抬手腕,身上的灰尘轻轻飘散,他用拂尘卷住叶柒的手腕,隔了片刻才道:“你资质太差,就算修仙,恐怕一生也难以筑基,更何况百毒不侵。”
他没说,对方恐怕也染上了疫病,活不了多久。
叶柒闻言笑起来,并不奢求太多:“仙人,我不求什么百毒不侵,我只求我能活着给同村的人下葬完就行!”
瞎子答应了他。
在离开前,他不忘追问:“仙人,我怎么称呼您?”
仙人站在庙门前,面朝着云海缭绕的群山,他只是立在那里,却仿佛一柄古拙的剑器,剑身斑驳,周身积攒着灰尘,古剑藏锋,终于重见天日。
漫长的寂静后,瞎子回答他。
“你可,称呼我为先生。”
瞎子在叶柒身边走得磕磕绊绊,叶柒便主动牵起对方,等走到岭南村前,就温和地说:“先生,你在这等我吧。”
瞎子只摇头,同他一起进了村。
岭南村中杂草丛生、桑田荒没,各家门户大敞、家禽皆亡,村中已无活人,尸横遍野,且大多用草席盖着,有老鼠在街巷乱窜,臭气熏天。
叶柒与瞎子并未言语,只在村门口挖了一个大坑,随后挨家挨户搜寻岭南村人的尸首,将他们或是背,或是拖到坑中,泥地上满是拖拽的痕迹,交错纵横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村门口的坑前。
第一天,叶柒埋了十一人进去。
夜里叶柒手冻得发抖,咳嗽着问瞎子:“先生,你说人为什么会死?”
瞎子没有回答。
第二天,他们埋了三十二人。
叶柒半夜里发烧,烧得忽冷忽热,浑浑噩噩地喊了一声。瞎子没有听清他喊什么,只脱了外袍披在他骨瘦嶙峋的身上。
第三天,他们埋了五十五人。
叶柒从自家床头敲下来一块木头板,取来一把小刀,双手哆嗦着,一笔一划刻同村人的姓名,刻到最后,把自己也刻上去。
刻墓碑时,他又咳又喘,常常需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思绪变缓时,叶柒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瞎子。
看他孤独地立在那。
似是一株山野之巅孤傲的高松,供不了群鸟停栖,望不见云海翩然,只有无边的死寂陪伴着他,在等待中逐渐腐朽成枯木。
他不明白,为何先生这么寂寞。
明明是谪仙一般的人,明明是明月一般的人,却如同一捧鬼火飘荡在山野中,只要一转身,就会散去。
看着,看着,他的双目就湿润了。
他成不了仙,无法长生,早已病入膏肓,他也成不了陪伴先生的人。此时的叶柒身上长满了脓疱,不敢再触碰仙人。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刻字,又耗费了整整两天——幸运的是,因为仙人在他身边,或多或少影响了他,让叶柒没有立即衰亡。
终于,叶柒刻完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名。
一共九十九个名字。
他在坟旁的空地上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四野宁静,鸟虫蛰伏,漫天星辰的夜中,他和瞎子说了声晚安,于是躺进里面。
晚上的时候,叶柒彻底不行了。他就像一个完成执念的人,突然卸下了所有,病魔将他完完全全击垮。叶柒烧得厉害,躺在自己挖的坑里,有些神志不清。
“师尊。师尊。好黑……”
又或者是在喊。
“弟子没有错……师尊,不要抛弃我。”
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
又像是恍惚的喃喃。
瞎子偏过头,他有过很多徒弟,估计是这一声声师尊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他找叶柒时跌进坑里,揽抱起烧糊涂的叶柒。
他不在意对方身上的突然多出来的鼓泡与各种黏糊糊液体,只是觉得叶柒很冷,很害怕,害怕到一遍又一遍喊师尊。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的师尊是谁。
瞎子握紧对方的手,把人揽进怀里,他抱人的姿势十分生涩,就像是揽了一把柴火,干瘦、轻薄,又仿佛抱起一柄名剑,却足够小心翼翼。
他想说一声。
别怕,师尊在。
可他不是叶柒的师尊,所以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抱着叶柒,如同曾经枯坐在庙中那般无声地跪坐着。
晨光熹微,照得瞎子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弟子,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回应。瞎子便捏了捏对方的脸,冷冰冰的,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什么也没有。
小弟子已经没气了。
瞎子周身有冷气涌散,白雾般的寒气凝聚成冰,蛛网一般爬满半人高的坑底,终年不化。
小弟子在他怀里如同一具冰人。
原来,这个坑,是小弟子给自己挖的墓。
瞎子在抱着叶柒在坑里坐了七日。第七日,他将对方下葬,又想起自己不知道叶柒的姓名,就踉跄地去找那块刻有全村人名的木板。
叶柒在刻的时候就告诉过他。
他自信地说自己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九十八个名字,没一个记错。
瞎子一一抚摸过木板上的名字,等摸到第九十九个名字,他停住了手。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拼凑出三字,叶长岐。
那个名字,是他寻找了二十三年的大弟子的名字。
他惊惶地站起身,朝着埋好叶柒的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扑倒在小坑前,开始用手挖土,泥土在他身边逐渐堆成小山,那双持剑的手十指指甲断裂,正汩汩地流血。
叶柒,是叶长岐。
是叶长岐。
是叶长岐!
他从土中挖出叶长岐,颤抖着手,拂开对方面上的泥土。
传闻,二十三年前。罗浮山首席弟子叶长岐的剑断了。
其师尊开枢星君拾起断剑,借着斑驳的剑身追溯弟子生前光景时,被剑光刺瞎了双目,又因胸腔阴郁,心头血吐出,转瞬白首。
二十三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弟子的转世,在对方成为一具尸体后。
开枢星君将叶长岐从泥土中挖出,叶长岐尸身早已僵硬,天地之间魂魄已散,就算再赐其长生也无济于事。
他抚过叶长岐的眉眼,拂至弟子额心,叶长岐身染疫病,面上诸多恶疮血痕、凹凸不平,开枢星君并不嫌弃,只是垂首静静“凝视”对方的尸首。
随后,开枢星君的周身有银白的光点徐徐飘散,如同万千流萤,逐一汇入叶长岐的额心,这些流萤如有生命,游走洗涤叶长岐病体,不多时叶长岐面上已恢复光洁。
叶长岐生前未与他相认,开枢星君并不能直接带走他的尸身,但求消除疫病,愿其来生安康。
等流萤散去,开枢星君的身影似乎淡薄几分,他将叶长岐安葬,因身无长物再赠予弟子,便把手中那柄拂尘置于叶长岐墓中。
他说:“若来生,只愿长岐非我门下弟子。若为凡人,那便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若来生……”
“若有来生。”
可说来生时,他却只想起今生。
二十三年前,开枢星君的将倾剑突然不受控制,纵掠而去,为了追剑,他跨过移山填海阵,却见到自己的首徒散尽修为,饮剑自刎,倒在地上。
他赠送给对方的本命佩剑断折,浇染着触目惊心的血,那么一大片,瞬间夺去了开枢星君的呼吸。
那时的他顾不得礼仪,掠至弟子身侧,揽抱起首徒的身体。他曾将灵力输入弟子体内,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一声一声唤对方。
可首徒灵力散尽,长眠不醒,脖颈上的伤与腹部的伤血流如注,身体快速冷去,回天乏力。
他抱着对方,垂下头,将自己额头贴在首徒的额头上,毫无间隙,他却只感受到寒凉。
他忘记了言语,只是靠着对方,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交到了一具尸首上。仿佛他不再是一位当世剑尊,而是一个脆弱的,失去挚爱的未亡人。
二十三年后,昨日重现,他抱着自己首徒的转世,又送他去了九州之外,去了他再也寻不到的地方。
“是为师来晚了……长岐。”
迟来二十三年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却如同叹息一般飘荡开,埋藏在了梁州山野中。无人知晓,随着声音一道消失在天地间的,还有开枢星君。
九州剑尊,终是,魂归天地。
本章于2024/1/31替换为新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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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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