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皮本子被摊开在茶案上,三颗脑袋齐齐地围着那巴掌大的本子仔细阅读上面的字。
姬明远的怒气率先积攒到顶峰,吸了一口气后,狠狠地拍着桌子起身,背过身去,平息自己的愤怒。
几秒钟后,他还是消化不了看到巫昭所述后的情绪,直骂出口:“真不是东西!齐家从上到下,从主到仆,怎么就能这么没良心!”
邓和已经听过又记录过一遍这个字字泣血的惨剧,但再看时,还是觉得胸口有一股憋闷酸涩的感,借由一声重重的叹息喷薄而出。
扶枝则是始终蹙着眉,抬手指着本子上的某几行字说:“果然一切都是有原因。”
黑色的钢笔字迹格外清晰,每一道笔画都力透纸背,因为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女子被吃人的大宅子凌迟的伤痕。
——十四年十月初,二人返回余京成婚后,巫昭被哄骗居住在梅山中,每三日割腕取血一海碗,为齐家培育珍贵草药。
——十五年除夕,巫昭因想出山,与齐嘉澍发生争执,齐嘉澍殴打巫昭致其左眼几近失明、右臂骨折、腹部大面积淤伤。巫昭在梅山中暂居的小屋子被封死门窗,仅留下墙上一个小洞口用于取血。
“负心贪婪之人,被挖掉了心脏。”
——十六年除夕,齐家老爷强迫、亵玩巫昭,致使其怀孕。
“**熏心之人,被割掉了作案工具。”
——十五年到十六年间,巫昭的事宜由齐家夫人处理,因巫昭怀孕,认定其为红颜祸水,对她的遭遇始终不发一言,并严惩为巫昭打抱不平的下人谢叔。
“视若无睹之人,被取走了双眼。”
——十六年三月,谢叔为报巫昭治病之恩,准备偷偷将巫昭放走。巫昭发现自己怀孕,婉拒谢叔,并决定用腹中胎儿报复齐家。齐嘉澍膝下多年无子,明明知晓这个孩子是自己父亲的“杰作”,还是欣喜若狂将巫昭接回齐宅正房好好供养,同时在巫昭装作乖巧的蒙蔽下,给予巫昭一定的自由。期间,齐嘉澍的偏房妾室经常前来凌辱巫昭,几次下毒企图打掉她腹中胎儿。
“残杀无辜之人,被斩断了双手。”
——十六年九月,巫昭生产,至毒炼化失败,诞下死婴,被重新关回梅山黑屋。但由于她“表现良好”,被允许在放血日出门活动。
——十六年十月至十七年六月末,巫昭用自己的巫族纯血培育蛊雕,并从谢叔口中得知宅子里关于鬼婴的传闻。
——十七年七月一日,宜安葬、入殓。巫昭驱策蛊雕吃掉了齐宅所有人,并在宅子里布下致幻药物,让每年这一日都会来梅山探险的学生们发现蛊雕,并用蛊雕类似婴啼声的叫声,引导其将模糊不清的身影误认为是一个婴儿在吃人,坐实鬼婴传闻。
“齐家仆人受恩惠却视其如尘土,被蛊雕拆解入肚,尘归尘、土归土。”
扶枝重重地将本子合上,一室之内,再无声音。
她还有些疑问压在心头,比如蛊雕是哪里来的,巫昭又是如何与它会面并开始饲养它的。可这些问题似乎都不是眼下的重点,因为过于沉重的心情让几人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放纵着心头的叹息。
畜生?渣滓?这些词用到他们身上仍觉不够。
不知沉默延续了多久,邓和终于深吸一口气后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作恶的人,死有余辜,但被逼到绝境才奋起反抗的‘凶手’,又该怎么办呢?真的要送她去接受口诛笔伐,给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偿命吗?”
从古至今,这样的取舍并不少见。无论律法的有无、优劣、精密与否,人们总要在情感道德的天平与冰冷的条款做些两难的抉择。
扶枝按着胸口,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古怪感觉从掌心之下涌动,那是一种如同火燎般的锐痛,夹杂着无可抑制的战栗,让她蕴满一腔闷气,却不知道向何处发泄。
这就是“不忿”,人类的情绪。
扶枝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情有些说出不的复杂。她一向将人类的情绪视为无用,如今身有所感,反倒觉得心底的空洞被填补了些许。
她不愿意承认,但又必须承认的是,一向冷静而维护法则的自己,此刻也同邓和与姬明远一样犹豫。
她信奉因果,认为杀人与偿命是天平的两端,但受害者拿起自卫的刀斧,砍向作恶多时的加害者,这纠缠不休的因果真的能如此简单地用天平来衡量吗?
“我狠不下这个心,巫昭实在是太惨了。不管你们最后怎么选,我都认为她不该被抓进牢里为这些畜生赔命。”姬明远语气坚决,紧攥的拳头像是随时预备将浑身蛮力都击打在恶人身上。
鸿门是他忠心所在,巫昭又关乎他做人的义气,忠义两难全的困境中,他选择先做一个完整的人,再找办法为鸿门解决流言蜚语。
邓和也是同样的意见,不过他与扶枝的关系不像姬明远与她那样熟络,所以未曾张口表态,只是低下头,希望扶枝能不受影响地给出给一个自由的选择。
扶枝偏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的反应:“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选择一个不同的答案呢?”
她确实对放过巫昭这个选项有些犹豫,当然,她对将巫昭送到巡捕房这个选项也没么坚定。虽然胸口那颗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心脏给出了“不忿”的反馈,但扶枝一向认定的是因果法则,哪怕她身处漩涡中,也会按照法则行事。
如今让她犹豫的,不过就是这团因果乱账罢了。
姬明远有些执拗地背对着两人倒坐在长凳上,扶枝肃着一张脸,看不出神色。邓和虽然同姬明远立场一致,但他一向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僵持,便出言做和事佬:“破案是胡雪松该担心的事,我们只需要考虑鸿门的委托就是了——不用顾及我这边,昨晚胡雪松连夜签署了释放谢叔的公文,今天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小蝶接走了。”
这个岔打得恰到好处,两人都想起了这个几次三番被略过的问题,默契地摒弃对峙姿态,开始“拷问”邓和。
姬明远将身子正坐回来,揽着邓和的肩膀,笑得十分欠揍地同他套近乎:“这位小哥,我们都是一起缔结契约的关系了,你就跟我们说说你这上天入地七十二变的招数呗。上能驱策公学责问巡捕房,下能在巡捕房牢房里进出自如,但你仅仅告诉我们你是一个小记者,这可前后不搭了哦。”
邓和本也没想瞒着两人,只不过每每提起这个话题,总会被打断,现下终于能和盘托出,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做记者的嘛,手头上总会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和一些身份各异的线人联络——比如,公学里某位董事的太太。”
一盏茶恰到好处地被放在邓和面前,还不等他谢过,急着听故事的扶枝就催他赶快喝了茶润了嗓子,接上后话。
他顺从地照做,继续道:“这位太太曾暗中托我发过一份寻人启事,寻找她早年失踪的弟弟。名为弟弟失踪,实际上是这位太太早年间被拐卖,流落至余京,然后在买家手里被训练、包装成贵族小姐,长大后嫁给名流绅士,以骗取钱财。这位董事并不知道自家太太出身贫寒,而太太又过于挂念家人,只能用这种暗度陈仓的办法来寻找他们。作为回报,她成为了我的一位线人。我借她的枕边风,让对她言听计从的董事给巡捕房打一个例行询问的电话,不算什么难事。”
邓和想到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只能怪胡雪松腰板弯的太久了,自己都忘了直起身子做人是什么感觉了。不过是一些正常询问案情进度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是在责问为什么抓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仆人敷衍了事。他啊,自己吓自己罢了。”
这就是阳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直到对方心甘情愿地踏进陷阱。
姬明远叹为观止,但扶枝比他多了些若有所思。
邓和发现了扶枝的异样,问道:“有什么想法?”
扶枝摩挲着鬓角碎发,提出了一个可能性:“或许在巫昭这件事上,他这种自己吓自己的性格也能派上些用场?”
见面前二人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扶枝将思路的雏形阐述出来:“从我们和胡雪松上次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传闻中,他还非常重孝道,因为父亲早逝,因此对尚在人世的母亲言听计从。他曾说他母亲也姓齐,邓和在事后去查过,这位齐家姑奶奶正是齐老爷的亲妹妹,在家中时就是个古板守旧的性子,将家族看得极为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一贯是看不起邺陵齐家的。”
几个碎片式的信息被抛出来,姬明远还没理解到其中精髓,邓和却已经接上扶枝的思路,试探性地开口:“你是说,就像抓住那位董事和太太的软肋一样,也要抓着胡雪松和胡家母亲的软肋谋划?”
扶枝颔首,指节微曲,在茶案上有规律地敲击着,眼神绵延向敞开的门外,缓慢地随着思考继续道:“当日,为了防止我们与真正的齐家苦主在巡捕房撞见,我提前在巡捕房门前留了几只叶子捏的传声虫。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我无聊时打开收声阵,听到了一件事——当街暴打胡雪松的是他的母亲,而旁边站着看热闹的正是从真正的邺陵齐家人。他们以胡雪松并未尽心探案之由,让胡母带着他们来巡捕房向胡雪松施压,胡雪松怕在巡捕房丢脸,才在外头饭店招待他们,结果还是闹到了街上。”
“如果说胡雪松的母亲才是真正与余京齐家有着直系亲属关系,那么苦主理应是她才是,这些邺陵齐家人究竟来掺和什么,哪里用得着他们出动这么些人,急吼吼地赶来伸张正义呢?”邓和觉得事情的方方面面都透露着古怪,“感觉这些齐家人来余京后做的事情,也不像是要帮忙,正像是来捣乱的。”
姬明远听到这里有些明白过来了,跟着他们一起分析:“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说他们不是为了帮齐家这群畜生讨公道来的,那必然是有所图,才会一听说余京齐家出事,就马不停蹄地来余京。”
有所图...所图...
姬明远福至心灵:“不会是,图余京齐家的钱吧!”
几人眼睛俱是一亮,或许关窍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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