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惠一边画,一边说,“聊边郡具体的军政之前,我们先看看周围的邻居们。今朝疆域之外,东北有东胡、夫余、高句丽,正北是匈奴,西北有匈奴、诸羌,南有南越属国,西南有诸多少民属国。殿下以为,外部真正有威胁的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匈奴、西羌、东胡。”
乔惠颔首。西南和南越不足为虑,教化到位,自然可融入。夫余在更远的东北方,暂不予考虑。至于高句丽,如今势单力薄,防着别让做大即可。
“域外的敌手虽是威胁,并非没有上策。臣的上策是打服东胡、分化匈奴、教化西羌。”乔惠如是说。
这与朝堂的主流声音不同。朝堂之上的主流声音是赎买东胡,打击匈奴,迫不得已的时候放弃河陇几郡给西羌。
乔訸落笔间隙,抬眼看到赵祐面色不惊。显然,对于这个策略,殿下并不意外。乔訸听到赵祐缓声说道,“请乔公指点。”
三个外部敌人之中曾经最弱的是东胡。百余年前,东胡一直被匈奴打压着。漠北之战后,东胡才又重新活跃起来。最近些年辽东幽州一带的边县,时不时被东胡侵占。一旦边县被侵占,朝廷便出钱从东胡手里赎买土地和人丁。花钱赎买确实简单。可这是在养虎为患,一不小心东胡便是第二个匈奴。
匈奴是中原的老对手,打了两三百年,彼此都熟悉。他们是无论天灾**,还是刮风下雪,都会南下抢一抢。匈奴困扰了几乎整个北方的边郡,从辽东郡到敦煌郡。前朝将边郡向西向北拓展了百千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拱卫长安。不过,几百年的老对手,分化起来也容易。无论左右贤王部,还是南北匈奴部,让他们一直内耗着,四两拨千斤。
西羌与东胡和匈奴的部落形态有些不同。匈奴的部落容易实现统一。东胡的部落是几家独大。羌人是数百个小部落,不可能统一。正因为部落众多,因此容易各个击破。即便是在边郡定居的小部落,乔惠以前都是将他们分散置之。以羌抗羌是策略,却不是万能药。如果没有处理好,羌人调转马头朝向汉人,那么第一个遭殃的便是陇右,紧接着便是关中和长安。
乔惠接着说,“如今都城洛阳的地位看似牢固。然而洛阳的安全不仅仅在于河南尹屯了多少兵,还在于不安定的边郡距离洛阳有多远。殿下试想一下,如果河东之地没有上党、云中、雁门,哪里会是新的边郡呢?是晋阳。晋阳若是边郡,洛阳还能安睡吗?自然是否定的。
边郡不仅仅是前人开疆拓土的存在,它们的隐形身份是拱卫京畿。只不过以前的京畿在长安,今朝的京畿在洛阳。
拱卫京畿,不仅仅体现在军事上,更在于民事上。
北方边郡安全,河东之地、冀州之地才无忧。这些地方无忧,四季农事便可如常进行。同样的道理,陇右诸郡是安全的边郡,那么八百里渭河沃野便能顺应农时春耕秋收。秦地的渭河平原是粮仓,河东的汾河谷地亦是粮仓,冀州平川更是大粮仓。这才是北方边郡和西北河陇边郡的最大意义。
任何一朝想要安定,关键是脚下的土地,以及这些土地上长出来的果腹之粮……”
乔惠已经从域外回到了域内,提到域内的土地,又回到了起初那个不能在这里明说的难题。
赵祐抿唇,一言不发的沉思着。
乔惠见状又把话拉到边郡来,“天下才初定,洛阳城便出现削弱边郡、收缩边郡、内迁边郡的声音,实则居心叵测。殿下试想一下,河陇弱了下去,羌人和匈奴来扰边,那么秦地一定也会弱。秦地弱了,关中危。关中危,洛阳危就不远了。
天赐末年,天下大乱。陇西没能守住,北地没能守住,羌人、匈奴人在秦地肆虐,沃野荒废,人丁稀落。这便是老臣所言的,谋一地不能只看一地的缘故。像谋晋阳不能忽略上党雁门,谋秦地不能忽略北地与河陇。
……”
乔訸双目专注,下笔之初有些凌乱。这其中的一部分道理,此前父亲都教导过她。很快,她便找到了记录的节奏,全局的,幽州的、并州的、凉州的,民事的,人事的以及军政的,羌人和匈奴的。
乔惠讲的是开疆拓土以及守卫边郡的事情,用词虽然激昂,但语调一直沉稳平和,不疾不徐。
他并非没有私心,相反他的私心十分外显。乔惠自己知道,赵祐也知道,乔訸也听了出来。
前些日,乔惠跟乔訸说,赵汉稳,西北才能稳。
如今,他跟太子说,西北稳,赵汉才能稳。
赵汉的都城在洛阳,非长安。不要小瞧都城东迁七八百里的影响,都城东迁意味着河陇之于京畿的战略地位下降。所以朝堂才会有了削弱西北边郡的声音。
乔惠的私心便是要将河陇与关中绑在一起,让储君认识到二者合一的重要性。
赵祐点头,示意乔惠继续说下去。
“谋完兵事,接下来便是民事。关中的人丁若要增加,一靠本地繁衍,缓慢增长。鼓励生育固然是好事,可生下来的婴孩不是都能养大。天灾疾病或许无可奈何。如果一地因为贫穷而频发溺婴,那便是县官的过失。殿下有所不知,对于田野小民而言,生一个娃,郡县奖励三五斗粟米能让他们乐呵多日。生三五个娃并抚养长大到七八岁,朝廷奖励免除家里男丁一年徭役,能让他们叩首跪谢陛下大恩。”
听到这里,赵祐的眼神在乔訸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在七月里去汉阳郡途径扶风的那次,知道乔家在给贫寒的多子之家舍粮。他与三哥曾在一侧旁观过那些来领粮人脸上的喜悦。正因为此,那日乔家部曲打探他们的队伍,三哥愿意去见一见乔家三郎君。当时三哥很快归来,想来是乔家小娘子在,不方便多询问吧。
乔家所行之事其实由郡县来做,或许更加方便。诸县掌握一家一户的人丁情况,添丁的当年赏几斗粟米,确实再合适不过。
天下一统,民心应归一。民心归洛阳,比归一州一郡的望族豪民好。
思及此,赵祐的表情未变,他很快将眼神收回,注意力又重回乔惠这里。
“二靠徙民之策,可快速增人丁。徙民可不能完全照搬前汉经验,毕竟长安不是以前的长安了。前汉经验的菁华,迁徙巨富豪民仍有可取之处。如果没有特殊事件,依靠洛阳朝廷目前的威力,不足以撼动地方巨富豪民。
陛下心中所谋之事,一旦执行了,应是最合适的机会。青、徐、兖、幽曾是郭、梁、李等早一批称王称帝政权的旧巢,被陛下和平接管后并未打破重构。
可,不破不立,谈何新朝廷呢?
同理,河陇之地躲避战乱的望族亦可用……
……殿下,长安是西都,不是京都。秦地不会也不能恢复至前汉的秦地。徙民之策,可用不可过。过犹不及,其中的度还望殿下把握好。
……”
乔惠把话说得不可谓不推心置腹。不破不立,破的不仅仅是东部几个州还有河陇的凉州,立的是煌煌赵汉的权威。
储君和老臣谈到触动神经之处,会默契地沉默片刻。这也给了乔訸补充完整记录的时间和机会。
“臣如今退了。若陛下征召,臣重回朝堂也不过再尽三五年力。臣的三个儿子守边还行,几乎没有可能再进一步。不是臣不信任后人的智慧,而是他们三人加起来没有臣一半的谋略。乔家现在能稳住河陇,不代表能一直稳住。臣看不了那么远,几十年足矣。殿下将来要立庙堂之高,高瞻远瞩要看数百载。”
赵祐起身拱手朝乔惠一拜,这是谢师礼。
两个多时辰后,乔惠起身去更衣。
乔訸抬头目送父亲的背影。父亲初显佝偻的后背与那日“称称不妨相信为父的初心和选择”的表情重叠在一起,她禁不住动容。刚刚陪父亲跑马的时候,还不曾发觉,这会儿她骤然意识到父亲好像要老了。
“六娘子。”
赵祐原本想要提醒她,笔触的墨汁掉左手手背上了,不料看到她盈满泪水的双眼。他心里颤了一下,双手快一步,悄悄捏住了自己衣袖里的锦帕。
乔訸回神,抿起嘴角,眨巴了一下眼睛,将眼眶的泪憋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朝赵祐笑了笑,“臣女让殿下见笑了。”
女郎的眼泪被收回,帕子也没从袖中取出。
怎会见笑呢!
赵祐没成太子之前,每隔三五日父皇会在永安殿考校他的功课。他有了不少机会见朝中的三公九卿。朝廷的司徒在过去这些年已经更换三任。太尉也更换过两任。
乔惠稳坐七年司空之位,靠得绝非仅仅归附之功。正如乔家能稳住河陇,靠得也不仅仅是关中大乱。
赵祐越是走近接触乔惠,越发现乔惠无论在治民还是在治吏方面都是一把好手。这一身的本事以及传授时的慷慨,让他心生向父皇举荐乔惠为自己太傅的念头。
举荐太傅是回洛阳之后的事情。
现下,赵祐低头看着手边的手稿。乔家娘子的隶书是他见过最秀丽的字。再仔细阅读她记录的内容,比她的一手好字更出色的是记录的逻辑。从整体到局部,局部再回归整体。从人事、民事、军政到税赋钱财,从赋税收入到朝廷赋税的再度分配,无一不条理清晰。
这位闺阁待嫁小娘子居然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不仅如此,她还有融会贯通的智慧。
赵祐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摞帛书。他相信他身边最优秀的郎官颜游来做记录,也不会超越面前的这份。颜游是被他父皇夸奖过的有未来宰辅之才的才俊。
这样的女郎若为男子,绝对不会止步在她父亲口中的稻田使者和大司农。这才是她最不同寻常的地方,不是不同寻常的女子,而是不同寻常的人。
再看她正襟危坐,游刃有余为帛书收尾。如此风华玉人,虽然只是穿着最简单的骑射胡服,身畔巍峨的南山和流淌的渭水却都要逊色几分。
赵祐视线扫过她的脸颊停驻在帛书上,“怎会。乔公为国为民,訸娘子一片赤诚冰心。”
乔訸微微一怔,他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她没怔神多久,回话只说,“谢殿下夸赞。”她没替父亲谦虚,一句为国为民的称赞是父亲应得的。
赵祐了然淡笑,右手食指似是无意间点着左手手背。
“訸娘子。”
“恩?”乔訸抬眼,不明所以。
赵祐从衣袖里掏出锦帕,递到她的左手边。
乔訸这才意识到他刚才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她脸色绯红地接了过来,再次谢过后低头认真擦拭起来。
赵祐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她的发髻,而是停在她右手中指指茧上。不知怎地,她的手指因握笔和拉弓生成的薄茧,令他当下心生触动。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孟昶《颁令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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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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