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影戏

回到房中,庄与在屋子里枯坐了很久。

天幕黑沉,楼下响起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曲。

他被声音吸引,走到窗前开了窗,一枝桃花从窗外弹进来,惊落一地落花。隔着古木看去,对面的街市上摆着个灯影戏的小摊,帷幕灯火幽微,幕后戏声柔婉悠长,挺括透亮色彩明丽的影人手舞足蹈,正演绎一出折子戏的悲欢。

庄与隔窗看了一幕,出门下楼去。

街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商铺小摊琳琅满目,灯火通明,如梦如幻。

庄与走到灯影戏摊前,看着戏影幕布,缓缓的抬起手指贴上人影,影人尤自牵舞进退嗔痴欢喜。

不知道怎么他就有些烦躁,手指用力的按着幕布,他想要阻止这些被牵丝操控的人影,打着灯光的幕布陷进指印,后来就连皮影人也贴不住幕布了。

后头的戏腔戛然而止,牵丝一松皮影停下动作,幕布后头走出个老翁,对庄与道:“公子,你看戏就看戏,别动手摸呀!”

庄与抬头看着他,“我想买你这些皮影。”

老人家道:“公子,这是老朽家传的宝贝,我还要传给我孙子呢!多少钱都不卖!你若愿意听老朽唱一段,喏,那儿有个木头桩子,你坐着我唱出你们年轻人爱听的。若不是为着听戏,就赶快离开别捣乱。”

庄与仍旧固执地看着他:“我是真的想要,多少银子你会卖给我?”

老翁已经有些不耐烦,伸着胳膊就要赶他走,庄与不依不饶:“你不想要银子?良田店铺如何?封官进爵如何?”

老翁气得吹胡瞪眼,见他痴痴傻傻的说理不停,又见他仪表不凡,便左右张望喊起人来:“这是谁家的公子,有没有人管了?”

身后一阵微风,带来两片落花,一只手伸出来握住庄与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景华目光含笑,谦恳又有礼貌:“老先生,打扰您了。”他看向庄与:“我道歉。”

庄与侧过脸,装作没听见。

老翁打量他一番,从他衣着装扮也晓得这不是一个得罪不起的人,认错态度又好,这公子也没给他造成什么损失,就大人大量说道:“我瞧你家公子心情不好,也就不说啥了,赶快带回家去吧!”

景华微微回头,看了庄与一眼,点头做礼,笑道:“多谢老先生。”

景华带着庄与离开,身后盛开的桃花枝缠绕上咿呀的戏腔,庄与回头看去,灯火幽微的幕布上又是一出悲欢影戏。

一路上庄与都失魂落魄的,走到客栈门口,景华放开了他,左右环顾,问道:“秦王出来,怎么也没个侍从跟着?”

屋檐上的追云拽住折风,无声笑着对他打了声嘘。

客栈门口,庄与仍是不太愿意看他,一直垂着眸子,说了句:“多谢。”转身上楼去了。

景华厚着脸皮跟上去。

庄与不知在想何心思,一直心不在焉,走到房间回身关门的时候,才发觉还有人在后头跟着,他现在并不想和太子殿下有太多接触,本想客气的请人离开,然而他一愣神的工夫,那人已经不请自来,绕过他进到房间里去了。

庄与快走两步,匆忙间只扯住了景华的袖子,道:“这是我的房间,还请殿下自重。”

景华顿足,回头看了一会儿他,笑道:“难得秦王陛下还能尊称我一声殿下,”目光往下看,落在揪住他袖子的修长手指上,“白日里还避我如蛇蝎,入了夜,秦王竟变得这般不与我客气,一见面就拉拉扯扯。”

庄与丢开袖角,面色不悦道:“太子殿下不远千里到我秦国来,便是为了讨这几句口头上的便宜吗?”

景华笑,忽的往前一步挨他极尽,言佻姿昧:“秦王是在暗示什么?不讨口头便宜,我还能讨其他便宜吗?”

景华发誓,他说这话绝对没有调戏秦王色相的想法,毕竟能对秦王图谋的实在太多,但明显被秦王误会得厉害了,愠怒地将他推了开来,景华摸着鼻子想解释,他不在意秦王眼中他是否是个正人君子,但也不想被他当做色中饿鬼来看。

然而景华只是腹稿了片刻,秦王眼中的生气情绪就没有了,他面色平和,眸光浅淡,他站在隔着两步远的地方,望着他,打量着他,景华便也看着他,两个人互相望着,莫名的对峙起来。

庄与在看着他,但他的眼睛里没有锋芒和较量,他像是在打量着一个慕名了很久的人,好奇他究竟是何种样子,这让景华感觉诡妙,尤其在庄与眸光有些细微的变化时,景华竟感到没来由的紧张……他想过他与庄与见面的一日,必然少不了一场对峙与交锋,他甚至很期待这一天,期待这一场对峙与交锋,景华甚至觉得对峙和交锋才该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可在此间,那些对峙和交锋柔成了烟,软成了雾,在他的目光里逐渐地烟消雾散。

散落的桃花从半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两声吆喝一同窜了进来,景华借着机会转开目光,向窗户走了过去,他能感受到庄与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

他走到窗边,拨开窗户,瞧见不远处一个小摊上用透明的琉璃瓶子装着的蝴蝶被拿来叫卖,庄与还在看着他,目光太过认真,盯得他后脊发麻。

景华回眸和他的目光撞上,像是戏谑又像是认真的说道:“秦王陛下,再这么盯着我看,就要看出问题了。”

庄与怔了一下,有些仓惶地转开了眼睛。

景华便笑,在笑里叫了他的名字:“庄与,”他说:“过来看。”

庄与又将目光看回来,片刻,他依言走来,景华挪开一点位置,让庄与站在了他的身边。隔着花枝,庄与瞧见了底下的瓶子和里面斑斓的蝴蝶。

景华和他并肩立在窗前往下看,似乎意有所指的说着:“美丽的池中之物,总叫人分外怜惜。”景华侧眸里含着庄与的影子:“想要人来救赎。”

庄与在他余光里垂眸不语。

景华笑了笑,他伸手,从庄与的肩膀上取下两片花瓣,未看清是怎样的动作,眼前的花枝一颤,悠悠飘落的花瓣里两道清脆响声,小摊上的琉璃瓶子裂开几道裂纹,啪啪几声碎成一摊琉璃碎片。摊主骂娘声里,百只蝴蝶飞进街市的桃花灯火,奇妙场景引得路人驻足欢呼。

有两只蝴蝶寻光飞来,停在搭在窗格的桃花枝上,庄与抬起手指想要抚摸它的翅膀,可惜未触摸到,它就被惊得飞了起来,蝴蝶展翅,绕飞过庄与面颊上那点朱红的小痣,和他含起笑意的眼梢,顺着窗棱飞出了窗外。

景华的目光却没被带走,他盯住了庄与脸颊上那一颗朱红小痣,在灯火里,在桃色里,在他雪白的肌肤映衬里,这一点红痣,红梅映雪一般,实在太过刺目。

庄与转过脸来,把太子殿下之前说过的话撂回给他:“太子殿下,你再这么盯着我看,可就要看出问题了。”

景华不似庄与,他常年行走山野,君子皮囊下是副坏透了的流氓骨,听了这话,他没脸没皮的笑,挨得更近了看他,庄与后退了小半步,是一惯拒绝的姿态,但不是怎么的,景华隐隐感到,这会儿的庄与,好似乎有一种可以无限靠近他的错觉……他顺从自己的感觉,往前一步跟了上去。

庄与看懂了景华眼中得寸进尺的挑衅之意,他没有再退,也没了笑意,伸手推开了景华,不再看他,关上窗户逐客道:“夜深了,该歇了。”

庄与的意思自然是委婉的请太子殿下离开他的房间,景华却浑然不觉似的,反而两三步到了床榻边,十分自然地转身落坐在榻上,看着他说:“今夜,我歇这里。”

庄与愣住了,半晌道:“这是我的房间。”他走过去,说:“你不能在这里。”

景华看着他,片刻,他偏头抬手,揪着庄与的袖角晃来晃去,没正经的笑:“怎么办呢秦王陛下,孤身在空桑城里过夜,我怕得很。”

庄与望着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竟惊得有些呆怔住了。

他这又懵又惊的反应实在太有意思了!景华笑,还要有恃无恐地再说些逗弄人的话,这时窗外忽然闪过一道影子,花枝月影摇颤。

庄与霎时凝了神色,帷幔流苏扫落地板的时候,他一已经把景华压倒在床上。

帷幔飘摇,灯火明灭,庄与惊魂未定,在景华胸口上方一寸许的地方,一道凌厉冷冽的光芒自尖口绽开,一支银头乌羽的箭正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景华看着指向自己的银镞,又看向握住了箭的人,眼中绽开一点笑意:“是你的人?要杀我?”他握住庄与执箭的手腕:“也不怕误伤了你。”

庄与脸色有些发白,道:“别说话!”

窗纸上的月影桃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房中纱帐纷飞,灯火凌乱。

庄与握住箭的手突然翻转掷射而出,一支同样样式的箭矢被击落在地上。下一瞬,暗影乱颤的白色窗纸上刹那间破出成百的点,无数乌羽银头的箭从外头射进来。

庄与拽起景华带他躲进床侧一扇屏风后,箭雨被挡在了木质的屏风后面。庄与后背抵着屏风,那声音铮铮有力,密密匝匝地钉在他身后雕木上,他没有看面前的人,微微偏首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那钉箭声音里变得越来越白,便衬得那小痣越来越红艳。

景华望着他,说不出来此刻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怪异的感觉。庄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时目光认真:“不要怕。”景华笑了笑道:“我不怕。”

射箭声停了,庄与将他推到更里面去,叮嘱了一句:“别出来!”

他拎着那只箭转出屏风外,景华隔着雕花缝隙看去,外面的烛火熄灭了,雪白月光渐渐的从窗外透进来,数百乌羽银头的箭矢直楞楞地钉在地上,桃花瓣翻飞卷落,仿佛细雪白沙,庄与走到了窗前,站在银辉之中。

庄与将另外两扇窗户也打开,整个屋子豁然明亮,天际一轮圆月高悬,被对面乌顶飞檐遮住一半。

庄与拿着手里头的箭敲了敲钉在窗格上的箭头,眼中莫测,声音冷清清地流出来,他抬眸看着窗外,目光穿透夜幕看住了藏在暗影里的人:“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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