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击碎

柳崇世又沿着大道往回走,他走在偏侧,把道路让给板车通行,能用的板车杯水车薪,大多都是门板,还废墟里扒出来能用的木板,为了节省人力,一面板上都把人放的累不起来为止,抬板的将士步履如飞,凯旋门成了乱葬岗。

他走到红玉轩门口时,看见秦王从红玉轩出来,正巧他有些事想要请秦王的恩旨,便连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庄与走到台阶前站了,垂着头,却只看见自己沾血的衣袍,他才想起,他配戴的玉连环佩玉放进千机锁匣子里让奉壹收起来了,这会儿他摸不着,他便垂着头茫然又难过地发了会儿呆,想起什么,慌忙地抬手看着自己的小指,系在小指上的绢条也叫赃秽染透了,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来,展开,上头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只隐约可见一个“安”字。

他把绢条攥在手里,失魂落魄地下了台阶,又缓慢的抬起脸,目及大道远处,大火灭了,天空阴暗,士兵手里的火把亮着幽微的光,从幽暗里撕开一道口子,那板车抬着被作践的人命从幽暗里疾行出来,往另一边的幽暗里去埋葬,

柳崇世上前行礼,庄与木然的反应了一会儿,才缓慢的看向他,柳崇世向他简述了疏通清理的进程。他在称述的时候心里还在转着些别的心思,他从秦国出发起便时时谨慎提心,他握着那刀犹如千钧之重,连带着将士们也终日悬心吊胆,一路被甲枕戈,从前日起埋伏边境,至昨日凌晨过境开战,以少胜多,一往直前,到今日拿下豫金,那猛烈攻势凭的一腔胆魄,也是一鼓作气。如今大捷,可将士们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又投身到这清理疏通的差事,柳崇世自知事态紧迫,可他也心疼跟着他一起打过仗的这些士兵们,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能亮,他想着请个恩典,可在不耽误清理进程的前提下,让将士们轮岗可稍作休息,得一些空,喝水进食补充些体力,如此也可安抚军心,激励士气。可是他抬头时,瞧见了秦王衣袍上沾染的血迹,又见他深夜尚在这街头安置各处,那话便说不出口了。

却不知庄与在听他话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看着那抬着木板的士兵步履匆匆,可仍瞧得见他们面上的疲惫,他微回首,对柳崇世说道:“找些人把营帐搭起来,让将士们换着岗吃饭休息,另外,从药铺寻些艾草熏一熏。”他说话时看见了他腰侧携挎的横刀,垂眼望住了,问道:“这刀不负所望,陪你打了胜仗,也算得上将军名器了,给它起名字了么?”

柳崇世抽出刀望着银光:“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这刀叫‘磷缁’。”

庄与道:“磷缁,是个好名字。”

他忽而轻轻地笑了笑,抬眼时那刀刃上锋利雪亮的银光投照在他脸上,柳崇世一惊,慌忙将刀收回刀鞘。庄与还是笑着,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了他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又得多少的流血牺牲呢?”

这话问得柳崇世心惊,他一时琢磨不准秦王的意思,抬起眼去打量他的神色,夜里清寒,庄与说这话的语气单薄,再看,发现他衣衫单薄,面上的笑意也单薄,便越发显得面颊上凝如血尖的红痣秾丽漂亮,柳崇世失态的多看了片刻,在庄与问询似的看向他时,他慌忙垂首,按着擂鼓般的心跳,冷静回话道:“白蛇起汉,玄鸟生商,天翻地覆,难免牺牲。”

庄与闻言,只是淡漠的一笑,转而又看向一旁的青良,青良做礼道:“襄主曾教导属下们,樵不思泽渔,屠不问农桑,在其位,谋其职,属下们作为陛下影卫,便只顾着主子的安危,办好主子的差事,所以属下们从不问刀下斩的人是谁,只要他碍了主子的路,那便该杀,这就是属下们的使命,也是属下们的荣誉。”

庄与听了,没说话,失神地看着远处夜幕,柳崇世悬心吊胆,看向还跪在旁边的青良,青良也得摸不准秦王此刻的心思,对他摇了摇头。

熟悉的马蹄声就在这片刻的寂静里忽然传来,庄与猛然看向长街,景华踏破幽暗策马而来,庄与几乎不敢相信,他下意识地走了两步,踩进了血洼里,身形一个踉跄,景华登着疾行的骊骓翻身跃下,一脚踏进血洼,一把将人捞在怀里。庄与攀着他的手臂往上看,仍是一脸得不可置信,景华气喘吁吁,却笑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大氅,兜头罩在庄与身上,大氅把两个人罩在这晦暗的衣衫里,里面还有景华的热气和汗味,撺掇堆涌着,他捧住他的脸便吻起来。

景华的亲吻带着惊人的**和强烈的安抚,他从战场上脱了甲便跨马拼命赶来,脸上和衣袍上都染着脏血,他沿途听闻了豫金屠杀,霹雳冷水当头而下,他心惊肉跳,又怒不可遏,骊骓成了离弦的黑箭!撕风破夜的朝着豫金跑,景华迎着滚滚沉夜,穿透无尽洪流望住豫金。

秦王野心勃勃,却心肠柔软,他可以在博弈场上谈笑风生大杀四方,却唯独见不得无辜者被牵连作践。齐君这招当真恶毒至极!秦王要他的命,登上齐国阙楼,就得踩着这尸山血海走上来!纵然他赢,也会因这累累白骨受尽口诛笔伐,齐君临死前屠城做欢场,他是在用无辜人命来堵秦王的前路!

他一路上设想无数,在踏进豫金时看到触目惊心的惨象,那横持的尸山足以把任何一副有良知的铮铮傲骨都败成灰烬!他持着秦王的玉牌,没人敢拦他的马,他沿着玄武大道直抵齐宫,却在半路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红玉轩那阑珊的灯影下,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疼碎了!随即他看到他遽然看过来,那一眼对视,让他的魂魄瞬间的燃烧了起来!

庄与紧紧抱着他,激烈的回应着他,这吻里充斥着血腥的气味,一点儿也不温柔,他却再这吻里无声的润湿了眼眶。

柳崇世还在旁侧,维持着抽刀的姿势,眼前只见震惊地他几乎僵在当处无法动弹,青良见他们两个这么旁若无人的也是大受震撼,他反应迅敏,忙起身推着柳崇世走远,对尚未回神的柳太尉叮嘱道:“切记,太尉你什么也没看见!”

庄与在逼仄的黑暗里依靠着景华宽阔的胸膛,他闭眼时藏起了泪水,瓮声瓮气地笑起来,景华揉他的头发,把大氅掀开一些,借着微薄的光亮瞧了他片刻,抹去阿与脸上的脏灰,就这么拿衣裳把他罩着,带他上马往齐宫策马而去。

极乐殿里已备下热水,庄与沐浴时,景华叫了青良来询问情况,听了他在街上问的那句话,他心里骤然又沉了三分。

景华换了衣裳,绕过屏风进了浴房,浴池上热气缭绕,池水里铺着花瓣和香草,景华进了池子,到庄与身边坐在下,他把自己从脖颈以下都浸没在热水里,只露着张被水汽氤氲润湿的脸,景华坐过来后,他从水中起来一些,疲倦地靠在他的肩头,景华探过手臂揽着他,让他放松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又垂首去吻他的额头和嘴唇,轻轻揉他的面颊。

庄与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抚摸着手掌上的磨痕,他轻声地说:“听闻蜀国趁势作乱赵国,我还以你去了蜀赵边境。”景华仰颈时舒展掉热水浸泡的惫懒,和他道:“我哪儿能放心得下你,让钟离持着我的名义去了,他近来听话很多。”

他低头看庄与,浴房丽灯光明亮朦胧,照的他肌肤白皙莹透,神色被袅娜水烟润的很淡,唯有一点红痣浓丽。

庄与在轻声“嗯”着回答他的时候没有看他,那含着湿露的眼梢低垂,藏匿着不言心事,也掩饰着忍耐,他觉得这房中的光太亮了,让他的颓败和丑陋穷形极相,也让他的脆弱和难过无所遁形,他痛恨极了这样的无助和挫败的情绪。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低声说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去边境剿匪,落了贼匪的圈套,被关进铁笼浸在泥坑里,襄叔把我从泥坑里捞出来,他蹲在我前面,和我说,要我牢记住那日的挫败和狼狈,这是所有人都必将经历的情绪,如果我不想再体验,就要更强大,更谨慎。但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永远算无遗策,有朝一日,我还是会碰壁,会跌倒,会失败,但那些都不要紧,我应该学会的,首先是能保护好自己,另外,我必须得学会和自己的所有情绪和解。”

他睁开眼,看向景华:“我今日再次感受到那种挫败无能的情绪,我会因此而痛苦,而感怀,但我不会被它们击碎。”

景华撑托着他坐到自己身上,他身上的水珠淋淋漓漓的滴落他一身,景华和他面对面,看着他笑道:“是,我的阿与不会被任何东西击碎。”

庄与看着他,望着冷夜时还在四面远隔山河的人,这会儿他们便挨得这样近。他轻轻浅浅的笑起来,他说:“谬赞了,阿与会被殿下的爱意击碎。”

庄与没有说谎,景华的骤然出现安抚了他的情绪,让这场和解变得轻松迅速。

景华为他这句话而心神震颤,也因这句话而越发忧心悬胆。

水烟洇洇密密的笼着单薄的身影,庄与眼睛湿润散乱,他的长发柔顺丝滑的浸没在水中,随着水波的颠颤摇荡遣散又聚拢,像是搁浅的水滩月影,尽管如何也不会真的碎散,却也在嶙峋的碎石和冰冷的波光里受着粼磨的痛苦。

景华抱他更紧,他抚着他的发,把破碎月影笼入自己怀中。

庄与茫然的目光微微凝聚,勉力拼凑出景华的身影,微末的笑了一笑。

景华没有吻他,他便这样搀扶着他的腰身,在起伏磨蹭间温柔的注视着他,无声地安抚着他,那双眼睛让饱满浓烈的爱意占据了,让他此刻除了他再想不起其他。

随着潮迭的发丝遽然波荡又倏然散落,露珠从眼梢湿漉漉的颤落,仰起的颈腻出了细碎的汗滴,被灯火照的莹润透亮。

痛苦渗出,欢愉交融。

景华仍觉得不够,他手掌用了力,庄与抱紧了他,池水在汹涌的拍打中猛然溢出了池岸,整片月影都被猛烈涨落的潮汐推到了海水深处,破碎与与冰冷尽数消融与无垠爱柔……

庄与抖颤着伏倒在怀,景华低语轻哄,庄与久久地缓着气息,失声的念着他的名字,呢喃着说了些什么,景华抚着他的后脊安抚,贴着耳朵去听,却见这人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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