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与在阙楼大殿里看见了齐国百官的尸首,他踩着血水登上高阙,四下里寂静无声,远处街道上火光流动,残余的硝烟满上黑夜,那浓凝着烟灰的阴云沉压在豫金上空,压抑着那悲恸和啼哭,吹过的风里都是灰烬和血沫。
宫中是折风带着人在收拾,庄与从远处挪回目光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了他,他正井然有序地指派着人去宫中各处,也不断有人跑过来同他汇报。折风没有正经官职,可谁都知道他是秦王最心腹的近卫,他武艺高强,做事严谨,虽然为人低调,又不善言辞,但其实无论是在秦宫还是军队,他都很有名声和威望。在秦时襄叔和他闲谈,说起折风时,提点了他两句,如今秦国开疆辟土,各处都需要用人,而他手底培养起来的副将五折一,将才已现短缺之态。折风这批影卫也是他一心培养起来的,与天干地□□样纯粹的杀手不同,折风这些人,他们不仅苦修武艺,诗书策略等文课也从未落下过,一如青良、萧衡之辈,原本就是大家贵族的公子,只各种原因落魄才屈身至此,以谋另外的出路。这些人,原本就是作为将才储备而培养,只因秦王身份特殊,有许多事情须得暗地里做,才以影卫之名跟随。
秦并楼魏,是借以代太子调停之名并据,而如今秦征齐宋,只是因为秦王欲得天下而攻阔山河,秦王之心昭然,无须再寻求名义庇护,他已然走在高处明处,那些阴暗和隐晦便该逐渐褪去,他的这些影卫,也该跟随着他往明处去。
庄与深以为然,他瞧着折风,这段时日庄与让他统领余下,他进步飞快,这迈向明处的第一步,他来走最为应当。
楼下的折风察觉到了主子的目光,他回首看见了阙楼上的秦王,把事情给眼前人交代完,踩着重檐跃上高楼,立在秦王身侧,垂首道:“主子,圣辞盗音已往交接地,时刻注意边境动向,孤川霓锦前往红玉轩予以援助,萧衡花弄和银筝黛笙分别前往朱雀四街与玄武大道查看清理情况,苏姑娘自请去了后山石塔,雷霆东风在城外帮忙安置尸体。另外,萧衡送回消息说,咱们那院子毁得厉害,已经住不得了,属下让人收拾了齐君的寝殿,主子可前去休息。”
他们身后,青良朝着赤权眨眼一笑,赤权翻了白眼不理他,折风担了统领之后忙起来,保护主子的任务便落在他二人头上,是以别人都在各处奔波忙活,他两个得护着主子寸步不离,原来赤权很是羡慕折风这份差,现今如愿以偿,他瞧见折风统领人威风,他又不由得羡慕起他统领的差事来,被青良说他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就是眼热别人的好。
庄与看着折风,欣赏的笑意转瞬而逝,若要推他走出去,那他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待他太过亲近,于朝堂权场而言,他的亲近就是恩宠,而恩宠就是权柄的锋芒,那是能给他威势,也会给他招致祸患的东西。于亲信,他可以随意,可他任了官职,待他的一言一行便都得权衡,他轻轻地叹了气,看向了远处:“你忙吧,我出趟宫,去红玉轩看看。”
……
庄与没有坐车,他骑着马,走到玄武大道上时,连马也不骑了,就沿着这横尸遍地的道路往前走。这里是玄武大道的后半段,柳崇世带着人还在着里清理前半段的路程,百姓的尸体需要亲属来认领,可尸体太多,不能停留在城中,城外的凯旋门地势平阔,成了陈放尸体的地方,所以得先疏通通往城外的道路,才好进行后头朱雀四街的清理。
红玉轩就在玄武大道上,曾是豫金最为繁华之所在,是齐国的靡煌梦境,如今齐国的梦破了,这座楼子的灯也灭了。在这个杀戮烧抢的至暗夜晚,红玉轩无疑是最让屠戮者最为眼热的地方,那些禁军平常没有身份和钱财进入这欢乐场,无数次路过时投注到这里的眼神是向往亦是嫉恨,如今大刀高举便能破门而入,他们便如恶狗一般,狂砍乱涌,尽管红玉轩提前做了部署,护卫打手极力抵抗,仍架不住疯狼入境……这会儿孤川守在门口,墨钤去了后山石塔,妃鸢守在楼中,这里显然已经做过一些清理,庄与进去,内厅里面仍然可见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斑斑血迹,高大的雕花木门上尽是纵横刀痕,他走近门里,里头也到处是被砸抢破坏的痕迹,他穿过长廊,两侧漫飞的轻纱染了血落浸在湖水里,随着湖水漂泊荡漾,晕开丝丝殷红血痕。里头寂静一片,在到云梦泽时,听见里头有低微的啜泣声。
庄与闻声进入,见霓锦和楼中几个管事姑娘围在一处,见了庄与来,霓锦无言的抹去泪水,起身行礼时给庄与让开了视线,他看见了里头的景象,妃鸢奄奄一息躺在湖水边,她腹部的衣衫已经让血湿透了,漫滴到她铺陈了一地的乌发中。她听见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对着蹲在她身边的庄与莞尔一笑,她面上血色尽失,唇让血抹得胭红。
“怎么没人跟我说呢?”庄与柔声问道,他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伤的这么严重,我该来看你的,险些晚了。”
妃鸢虚弱地一笑,说话时几乎已经无声:“不晚,陛下。”她眼角又渗出泪珠来,含着笑,生命的气息在她身上消退着,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勉力地抬起手指,手指缓慢地绕了一道术印,一朵以气生成的鸢尾花在她指尖缓缓盛开,庄与想起了曾经,妃鸢用术法幻化了满地的鸢尾给他看,此刻,那满地的鸢尾凝结成眼前着若隐若现的一朵,她将那朵鸢尾送到庄与跟前,笑着道:“还能为陛下,再幻化一次鸢尾,妃鸢,死而无憾了……”
庄与握住了她的手腕,也含着笑,收下了她这朵鸢尾花,妃鸢就这般笑着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搭垂下去,鸢尾化成点点灵光消散无影。
……
柳崇世走在街上,仗赢了,可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才刚灭了城中的大火,废墟坍塌,一片狼藉,这里有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天还没亮,战后惨绝的景象却都暴露在众人眼底,这场屠杀死了太多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他们看着那些被屠戮踩踏的尸体,破城的欢呼沉没在血海尸山里,他们沉默的清理着道路,尸体搬上板车,谁也高兴不起来。
玄武大道是最先起事的地方,□□烧无不尽有,这大道宽阔甬长,直通城门,这里不通,进出就不好走。柳崇世组织人迅速地灭了火,可这火烧了大半夜,两侧建筑坍塌下来,堆得路上到处都是废墟杂物,埋着碎尸,泞着血泥,板车都不好过,但这尸体不尽快处理,很快就得腐烂发臭,无疑会是二次灾难伤害,也难免又带出疫病来。秦军早晨还在杀敌斩将的刀,此刻都成了锹子,他们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各处,大汗淋漓地费力地疏通着道路,清理着杂物。
柳崇世挎着刀,踩着血泥在街巷里巡视,在街口碰见了蹲在地上磕烟杆的寒水漠,在他身后,是这次屠戮中最为惨烈的朱雀四街街口,横七竖八的尸体累得山高,因为踩踏,官兵百姓肉泥断肢酿成一团,几乎已经不能扒分开,只得一团一团地往板车上装。他垂首蹲在前头,那身战甲已经脏得不成样子,那烟杆里也早就没了烟草,他蹲在那儿,把烟杆里的灰烬磕出来,细软的烟灰被地上的血泥浸泡,他骂了一声“妈的!”猛力一磕,把那烟杆磕断成两节。
他抬头时看见柳崇世,站起来,扯着嘴笑了笑,走过来叹着气说:“我刚翻过去看了看,里头百姓们都还挤着呢,我让人把那些不肯开门的王八蛋一个个都砍了,分散了人群,我想把里头的尸体先挪运出来,可他妈的,这尸山堆得跟泰山似的,挖了半天也没挖开!”他啐了一口血沫:“陛下在里头还有处院子里,已经叫人踩得顶儿都塌了。”
柳崇世忍着那咽喉深处的恶心,说道:“我那也烧的厉害,待道路疏通了,叫人来帮你挖。”寒水漠感激地笑了一笑。他避开柳崇世难看的青白面色,他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烟杆,说道:“没烟抽,有点烧酒也好,清醒着太难受了。”
柳崇世道:“玄武大道上有几家酒肆,我给你捎些来。”寒水漠看他,柳崇世又道:“我放了钱,便不算偷抢。”
寒水漠一笑,还要说点儿什么,萧衡和花弄跑了过来,花弄扶着墙角便呕得肝肠寸断,萧衡把长萧别在后颈上,一手拎着花弄的长发,一手拎着给他做的遮鼻的面巾,花弄已经不知呕了多少回,胃酸胆汁都已经呕得干净,这回干呕了一阵,只啐出几口带血的唾沫出来,不知是沾染上的,还是真把自个儿的肺腑都呕了出来。他呕完了,扶着墙站起,面色煞白,摇摇晃晃,萧衡想劝他休息,花弄却是一句话不说,从他手里拿过面巾戴上,转身又进了尸山。
寒水漠看得一脸嫌弃:“他行不行啊,不行就撤,可别逞能啊,一会儿倒在里头让人当尸体给拉出去了。”
萧衡道:“我盯着呢,没事。”又朝着两人拜了个礼,低声请求道:“见谅见谅,他小时候就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对这种场面有阴影也有执念,还烦请这些话一会儿别当他面说,拜托二位了。”
寒水漠闻言,爽快一笑道:“都是兄弟,好说好说。”
柳崇世闻言,却忽然看向那尸堆里的人影,萧衡不动声色地挡住他视线,客气地笑道:“拜托太尉大人了,有些话可别对他说!”柳崇世听出他话里有话,他也不会无事生非地掺和襄君府里的事,对他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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