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天亮时雨停了,推窗望去,春光明媚,杏雨桃云,柳亸莺娇,浓青千里,芳菲漫城。
在飞阁高阙上一站,可见街道已清理干净,劫后重生的豫金正在慢慢恢复往日的平静繁华,但毕竟是经历了一场劫难,除了重归安定的欣喜,齐国百姓失国失亲的悲痛和惊悸还未从眼中抹去,甚至闭门不出,草木皆兵。天下也还未平定,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可怕的战争什么时候爆发。
不过,人们还是向往生活的,在秦王优厚的政策下,齐国上下得到安抚,也逐渐的宽心,而随着春日来临,万物复苏,秦王命人组织农耕,通行商贸,铜筹易钱之举措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人们也多了些盼头,这几日看去,宫内宫外,都多了些生机和活络的气息,没有那么沉默压抑了。
庄与把这场战争定在三月初,一是形势所致,再者,他原本的打算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如此便可正好赶得上春耕。齐国多年苛政,农户地主拿着铜筹连种粮也卖不上,田地大多荒废,粮仓空得饿死老鼠,如若错过春耕,齐国百姓不能农桑自给,秦国便得自己拿粮食来填补,如此下来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粮米,如若中途再出乱子,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交替利弊,兴盛齐地不知要再等多少时候。眼下可好,抓紧时机,春耕不废,即便土地贫瘠荒芜,总能有些收成,百姓们有事可做,也不会因分粮不公而起事端。
而且,前些时候焚宠巡视春耕,虽无种粮可种,但他未雨绸缪,督促着农户们清除荒草,耕田犁地,把荒废的田地好歹多少清整了一遍,这两日下了雨,在督促农户翻耕土地,过两日种粮便会随着新上任的文官一起送来。这茬种粮是但凡有耕田的都会免费发放,田地赋税亦免。
这是对下的政策,对上还有许多繁杂,虽说许多政策应对都在之前和晏非襄叔已经商议拟定,但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问题。好在秦宫有庄襄坐镇,宋地有晏非把持,他会在每日天亮时送来呈报,简述举措,详报成效,问询决断,谦提己见,末了还要问他的安,章奏表议让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明白。庄与亦每日与他回信,回批书信日暮可达。
柳崇世已先行回秦,折风正式地接任了齐地武将一职,近几日带着人宫里宫外忙得脚不沾地,至于名姓,他说自己很喜欢折风这个名字,大家也都称呼习惯了,不必再改,只让庄与赐他一个正经姓氏,庄与于是赐了他国姓为“秦”,自此以后,他便叫秦折风,受封秦国齐地卫将军,留天干于他自行堪用。众人也由此可见秦王对他的器重。
午时用过膳,景华收到了楚王转送而来的天子令旨,上急召他回长安皇宫。景华看了令旨就躺在床上不说话了,庄与过来,把那令旨从他手里拿过来隔窗往外一扔,罢了坐在旁侧轻轻晃他,又伏在他身上问:“再待几日成不成。”
景华把他滑下来搔弄他脖颈的头发顺到他耳后,狠心地告诉他:“最迟明天一早就得走,不然父皇就要派人来捆我了。”庄与难过的不说话,他还得在这齐宫待几天,如今齐国施行的许多政策都很重要,他得亲自再监守一些时日。至少也要等得那文官武将到位,立了威势,他才好放手回秦。
如今局势大动,这一别,两个人不知要何时再得相见。
景华被他眼中的不舍蛰疼,他温柔地抚着他的面颊:“你还得在这儿待一阵吧,齐宫的金子可得让你数好一阵儿呢。”
庄与听到金子便又高兴起来,今天早上折风在统整齐宫的时候,发现了齐君的大金库,里头真可谓是金山珠海,不知多少奇珍异宝。不过,里头最有意思的是个八面十六层的紫檀木屉柜,雕纹精美,暗生幽香,八面可转,内藏玄机,那屉柜一面三屉,每屉打开都放着一件物什,却并非都是稀世珍宝,而像是一些旧人留下的东西,扇子佩玉,香囊汗巾,玉簪金钗,佛珠神像,匕首刺刀,五花八门,甚至,还从里头看见了庄与在齐堂上摔碎的那块玉璧,还有多年前景华以太子之名给他亲笔写的安抚书信。他把和他有过际会的人都留了东西在这儿,别人忘了,他还藏着……
景华见他神思又去游离,伸手扯落了床帏将他抱在怀里,他们都有太多的事情和人要牵扰,如今秦王“家大业大”,就更是人事缠身,可在这帐榻间,就只他们两个。离别在即,他贪心的想他的阿与眼里只看着他,心里也只想着他。
……
后山石塔,依旧红叶蓁蓁,八座浮屠终年寂静的矗立着,巍峨石塔在阳光照耀下变成灰白色,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苏凉拍拍手上的灰尘:“这回墨家和公输家联手设立的机关,看世间还有谁能破解。”她抬头看着石塔,眼中有深切的叹息:“这回,再也没有人会打扰他们了。”
她看向一旁的墨钤,踌躇了片刻,从怀中摸出那个铜丝缠绕的小笼子,拎到他的面前:“这个,我解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不过,我到十五岁的时候才解开。”她笑了笑:“那年我没有当场解开,觉得不服气,也不甘心,毕竟我是公输家的后人,在机关之术上输给别人,实在是觉得非常丢脸。这些年我一直留意给我这个笼子的人,也没有什么别的,就是想告诉他,我解开了这个笼子。”
墨钤怔怔地看着她手中铜丝缠绕的小笼子,日子久了,铜丝上已经生出些许铜绿,但非常的干净,一看就是被主人精心收藏。他想起来了,那是去漠州的那年,他和魏真因缘际会救下落水的梅青沉,和一个不曾谋面的人斗玩起机关术,他还记得,那些年天高云淡,繁花明媚,他和魏真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对月饮酒,谈笑人生,时而结伴而行,畅游天下,时光悠长,岁月得意,再痛快不过。他没想到,当年自己的无心之举,会让一个小丫头记了这么久。
他舒眉一笑:“难怪呢,原来你是那个小丫头。”他从她手中接过小笼子:“既解开了,这小笼子就归还给我吧。”
苏凉把点点头,又问他:“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墨钤道“应该还会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红玉轩需要我安置,塔里的人也需要我照顾。
苏凉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一时又觉得再没什么要说的,就笑了笑,道:“那……保重!”
墨钤看见她明朗的笑容,心中豁然开朗,是啊,天地还很广阔,并非只有天空是自由,生命也还很漫长,经历过劫难更懂得其不易和珍惜,或许他也应该开始新的人生。于是一切化作风清,他也笑着点头,“后会有期。”
墨钤回到红玉轩,见到了来做客的庄与和景华,墨钤请了二人入内,依旧是在云梦泽的小岛上,薄帷若幻,乐铃轻吟,紫樱纷飞,湖水平静。只是客人很少,有些烧毁的楼阁和破坏的妙景也还未修缮妥当,显得空荡冷清。
茶上来,墨钤为二人满上,庄与问他有什么打算,墨钤道:“我不打算离开红玉轩。无论之前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来经营这座楼子,都无法否认,我在这里倾注了毕生的心血,这里的每一处妙景,都是我和楼中其他人呕心沥血设计建造,融合了仅存的墨家机关术的精华和技巧,它曾是我们无数人在黑夜的希望,所以我不想要轻易放弃,也不打算放弃。”看庄与一眼:“不过你放心,我和楼中几个留下来的人,从此以后都再不会参与任何权谋争斗,只经营我们的买卖,想方设法让这座楼子在乱世中生存下去。所以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秦王和殿下可以答应。”
庄与道:“墨公子但说无妨。”
墨钤道:“还希望,无论将来这天下归属二位哪一个,这座楼子,能得到些许帝王恩泽的庇护。”
景华挑眉,庄与笑道:“好。”
墨钤想起妃鸢,神色黯然:“这红玉轩,我主建造,妃鸢主经营,她在此花费的心血不比我少,如今她离去,我并不善经营之道,还得请秦王再找个合适的人来,替妃鸢打理此处。”
这个问题庄与也已经想过,他道:“有个合适的人,或许墨钤公子和他见过面,他叫伏泽,如今是秦淮楼的琴师。”
墨钤对这人有些印象,伏泽的琴在他们这一行里有些名气,他曾途径豫金时,受妃鸢之邀来红玉轩做过乐,还为月勾尘指点过琴艺,是个文雅又有见地的人。那时他自称是个浪迹天涯的琴客,却不想,原来他也是秦王底下的人。
这座楼里的有太多回忆,也有太多不可提及的伤心,他们喝茶聊了些别的,后来又上酒,景华庄与和墨钤喝了几杯。
“殿下,你看!”
喝过几杯,墨钤微有醉意,他撑掌挨至湖边,他将酒杯倒扣,琼玉一般的酒液如同透亮的翡翠珠子一般凝在他摊开的手掌,他轻轻地一抛,珠子弹跳散开成千万颗着落入湖水,湖面上突然飘起朦胧的雾霭,十多个仙衣飘飘的女子出现在湖水倒影中,或弹箜篌,或拨琵琶,奏起一段空灵乐音。过了一会儿,他手掌抬起,茵茵草地上的紫樱花瓣飞起,豁然飘散在湖水之上,迷雾散去,乐声渐渐敛尽,幻境消失如同梦醒,唯有落花流水如旧。
墨钤云淡风轻地笑着:“你看,一切不过一场迷梦,只余我还留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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