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王东游遇吴国船队的消息传到耳朵里时,景华正带着楼千阙的面具,和他的女弟子黎轻漫步在一个燕国和旧日黎国交界的小镇上。他离开空桑之后,原本想从秦国借近道去燕国,但燕国已经全线戒严,所有城门都关闭,就连互市都停了,他只能停留在秦国的这座小镇里,一河之隔,对面是燕境,此方是秦界,亦是旧日黎国故土,两座关隘隔河而立。燕国城池已经用铜浆浇筑过,护城河岸上,铁钩翻银,万丈烈日下,铜光冷射,偌大的城池,只闻金戈,不闻人声。而与之相对的秦国小镇,却是热闹喧嚣,海棠花攒在树枝上,随着五月夏风穿梭在小镇的烟火气里。
二人进了一间茶馆歇脚喝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整把秦王东游的事儿拿来说扬。黎轻听了会儿,挨近景华道:“师父,秦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吴国方攻下了燕国海境,他后脚就以东游为由截下吴国归程的船舰,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当礼谦让,没在东海上起什么冲突,背后不知道讹了吴王什么好东西呢!”景华笑看着她,黎轻低头喝茶,如今她越来越摸不透师父的心思了,尤其是知道这面具底下的人还有那样一个身份以后,虽然师父待她如往昔,师兄们也告诉她不必太过介怀这重身份,一如从前就好。可黎轻待他还是拘谨许多,对他的心思更不敢再妄加揣测。
瞧她这般样子,可事已至此,景华也是无可奈何,女孩儿心思还是要细腻敏感些。也不知若歌是有心还是无意,偏在她跟前说漏了嘴,再瞒下去就得拿许多谎话来编圆,索性就揭露了这层面具,黎轻知道真相后,吓得不敢再见他,过年的红封都不敢接了。这会牵扯到燕国,这才让陆商把人哄出来,他亲自带一段时间,让小姑娘别一直怕他躲他。
景华要了些她爱吃的,温柔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别把心思憋心里,回头愁坏了可怎么好,有什么话,问师父。”
黎轻心中是有疑问,这趟出行本来她和五师兄一起,半道上收到信,陆商匆匆往南越去了,她只得独自一人前来会见。而且,吴王早就传了消息给师父,说他要开船到燕国海境去,邀他一同前往,可师父他却拒绝了!非要一意孤行借道秦国入燕,如今非但被燕国铜墙挡在外面,还导致秦王和吴王在东海秘密会谈,不知暗中要勾结什么猫腻呢。
黎轻抬头看着对面的人,那面具下的目光和柔,面具的遮挡和熟悉的穿着也让让黎轻感到了放松,她握着师父送她的乌月剑,低声地把疑问说了。景华闻言,却是一笑,也挨近她,悄声道:“下次见到秦王,你可以叫他师母了。”黎轻:“啊?”景华笑而不语,黎轻如雷轰顶,她明白过来,才知道若歌那些话不是在和她开玩笑,一张脸瞬间通红。
今日燕国有一只军队要借道小镇前往吴国,景华也是因此才徘徊在此未曾离开。茶馆前的街道上从早上开始街道上便有官兵来回通告,晌午许,官兵开始戒清路,到了下午,城门小开,一位燕国官员先入,向秦国官员递交借道文书、印戳之后,与秦国官员一同上城墙,这才城门大开,这只从燕都来的军队从城门进入,低沉的铜号开道,铁马精兵为列,长队中间,十六匹骏马驭着一座平板轮车,两侧的木轮吱呀吱呀压过石板路,车上是一座巨大华丽的金莲圆鼓,用彩绸罩着,四侧的描金栏杆上金玲摇动,响声不绝,戍守在四侧官兵武装森严,冷铁杀伐,逼退旁人。
黎轻捂着耳朵等那低沉的让人心慌的号声远去,才问景华:“师父,这鼓是干嘛的?景华道:“听说是燕世子为吴国备的礼,他说他本人忙于政务无暇分身前往,特地让人打造了这面金鼓送给吴王和灵夫人,为莲花盛会助兴。”
黎轻道:“吴王炸了燕国海境,燕世子还要送礼,真稀奇!要是我,便不受这礼,让别人连谋害我的机会都没有。”
楼千阙目色凝重,盯着远去的军队看了好一阵,道:“松裴好面子,恰逢莲花盛会,又是在吴燕争锋对峙的时候,宋祯大张旗鼓的送礼给他,他不收,折的不仅是吴王的面子,也是吴国的威严和吴**队的士气。”又忧虑道:“但他玩心也重,报复心也重,疯起来便没个分寸,底下还有个卿浔帮他兜那些个烂摊子,越是无法无天!这回他在秦国海境上吃了亏,难免记恨秦国,如今又有燕国金鼓送往云京。阿与此番前去吴国,我心中很是不安呐。”
……
卿浔在紫阳陌遇见追云,夕阳下,隔着紫阳花丛,追云主动和他说了话:“大人,走时太着急,我的簪子落下了,那东西不值钱,留着或是隐患,若它还在,可否把它还给我?”他逆着金色的光影,瞧不清面容,却能看出他是笑模样,他的头发削短了,一如从前,到蝴蝶骨的长度,在脑后垂扎成一束,松散的发丝让夕阳镀上了金色的光芒,那金光太过华丽刺目,那陷在逆影里的面容便越是让人瞧不清楚,明暗交错,让卿浔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人的恍惚。
追云见他久久不言,沿着小径走近了几步,树梢把沉落的夕阳遮住了,他的面容也在距离挨近时清晰起来,他的确是在笑着,那笑容柔和坦荡,也坚韧疏离,这的确不是卿浔熟悉的谢云,不是那个支离破碎、痛不欲生的谢云,更不是那个患得患失、情深意切的谢云。卿浔抵触着这人的靠近,在追云还在继续走近的时候,他遽然后退了两步。
追云见他如此,深感自己的失礼冒犯,便停了脚步,隔着花丛与他说话,他笑的恭敬,说话也客气:“卿相尽可放心,奴才没有要纠缠的意思。奴才说的那木雕簪子,原是想在卿相生辰时相送的,特意雕了惠香兰草的样式,奴才把它搁在枕头底下,东西不贵重,可奴才担心回头让夫人瞧见了,又生事闹您,所以想着还是拿回来了干净。”笑了一笑,又道:“奴才明白卿相的顾虑,不敢求卿相您亲自送还,回头您找着那簪子了,叫个宫人送到养晴殿便是。”
卿浔把袖袋握得更紧,没注意,失了力,“吧嗒”一声,袖子里的木雕簪子折成了两段,断尾刺破了手掌,疼痛扎进了心里,这疼让他恍然惊醒,隔在他和追云之间的恍惚也陡然消失,一切想要逃避的真实都扑面而来,他忍着疼痛,看着追云,木簪扎在血肉里,谎言哽在喉咙间,追云看见被血染红了的绣着惠香兰草的袖子,不明白地看着他。
天将昏了,赤权沿着小径走过来,朝卿浔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拍掉追云衣袖上沾染的紫阳花,他比追云略微高些,便熟络地搂住追云,对他道:“得了好酒等你一起喝呢,半晌不回,还当你迷路了。怎么,你这是惹着卿相了?”
追云嫌弃地推开他:“别搂搂抱抱的,你不热啊!而且我也没有惹事,只是把东西落在了卿相那里,要回来而已。”
“什么东西?”赤权瞥了一眼追云,“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就别要了,想要什么给哥哥说,月亮哥哥也给你摘!”
“我要月亮干什么,我要的是我的木雕簪子。”又拿胳膊肘给他一锤,笑道:“没大没小的,究竟谁该叫哥哥?”
赤权嘿嘿一笑,看向卿浔时笑意敛尽,分外恭敬地行礼道:“卿相,您大人有大量,不值钱的东西,请还了追云吧。”
卿浔缓慢走过来,把折断了的,扎进过他血肉的木雕簪子拿出来,松开,放进追云手里。追云望着折断的染血的簪子,神情翕动,像心痛也像不懂,赤权在他握手之前把簪子拿过,嫌弃道:“这你别要了吧,都染上脏东西了,还断了。”他扔废物一样的把簪子扔到花丛地里,拍了拍手,揽过追云肩膀:“天儿不早了,回吧,主上该急了。”
夕阳落尽了,昏暗笼罩,风也变凉,追云没管那丢掉的簪子,和赤权一起,说笑着,沿着花丛小径走去了。
庄与没在吴宫见到景华,那人叫他来吴国,他想着法儿的来了,却不见他人影。夜还未深,他睡青石上,卧在牡丹丛里,手里拎着卷书,也没有看几页,树上的蝉在白天让青良黏去了,夜里听不见几声响,有几只萤火在身边绕。
追云回来,跪坐在青石旁,拿起一旁的小扇,替庄与拂去飞萤,低声回禀道:“确如主子猜测,燕世子也在这宫里。”
庄与闻言,无声一笑,他搁下书卷,在追云的搀扶下起身,主仆二人漫步在牡丹花丛的小径,赏着花月说话。
追云将方才和卿浔遇上讨要簪子的事给庄与说了,又道:“那簪子属下是故意留下的,藏在枕头底下呢,原本想着他若不给,便能再有个探入丞相府的由头,不成想他把那东西翻出来了,还随身带着,估摸也是想见我时还了吧。”
庄与拿小竹扇拨弄着花叶上的萤虫,听了这话,说道:“卿浔府上也没什么可探的,你这两日留心着叶枝的住处。”
追云领了令要下去,庄与把他叫住,看着他道:“折风听说你回来了,说他不能回来与你见面,特意备了些豫金的好酒送往空桑给你。”
追云笑道:“折风沉默寡言,但其实什么好都记着呢。等这趟回去还请主子给个假,听说他如今在豫金做将军威风得很,我得瞧瞧他去,许久不见,还怪想他的。”
庄与笑着对他颔首,应承了追云这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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