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攻心

松裴进到殿内,见宋祯五花大绑,忙笑着招呼人给他松绑:“燕世子是贵客,怎么给绑起来了?快来人给解开!”卿浔跟着松裴一道进来,他无声地看着人给宋祯解绑,又在看向吴王时接收到松裴玩味的眼神。他与吴王同心同德,如何不知他眼神里的意思,宋祯藏在进献金鼓的燕人里,早在入吴境审查名单时就让人发现禀报了上来,松裴听闻,却是兴致盎然,他进来正觉乏味,宋祯匿名而来,到真好给他添了玩头,是以他由着宋祯潜入吴宫,才让人给绑了。

殿里灯火足,明堂堂的,松裴坐在丹墀之上的榻椅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宫人给宋祯解镣铐,待那绳链褪去,他挥退宫人,笑说道:“燕世子要来,孤自当敞门欢迎,何必偷偷摸摸的藏在伎人堆里受委屈呢?你瞧,让人误会了不是?”

宋祯被捆得结实,松了束缚,他揉着麻痛的手腕,看着座上的松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以这样的方式前来,不瞒你,是有不可为外人道的缘故,这件事与你吴王陛下的前程息息相关。不过,在坦诚之前,我要见叶枝一面。”

松裴是成精的狐狸,哪里会受他虚辞的诱迫,闻言像是听了笑话,笑的甚是开怀:“燕世子,你怕不是疯魔了吧!”

宋祯挨着他的嘲讽轻蔑,他垂目低语:“疯魔?或许是吧。”

抬眸时,他也笑起来,那笑阴恻恻的,沉压在他漆黑的眸中,竟有股癫狂的坦诚,他推开了那些虚与蛇委,直视着松裴的目光:“我敢涉险赴吴,又敢跟你提这样的条件,自然有敢这样做的底气,燕国的金鼓送到吴国盛会来,你接收了,不也正是因为我匿名其中,让你觉得有兴趣么?那些金鼓摆放在吴宫里,你提防,猜忌,让人查了数遍,可有看出来什么名堂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些鼓,是有秘密,而且是惊天的秘密。答应我的要求,关于你的疑问,我都可以知无不言,松裴,这笔交易,于你不亏。”

松裴让他说得动了点儿心思,但却没有松口,他姿态放松地倚在靠枕上,摸着把玉骨折扇把玩在手里,目光往旁边打了一眼,卿浔立在一侧,他的理智镇定是松裴肆玩的屏障,他横在悬崖绝渊上,让他不会矢马翻蹄地跌落下去。

宋祯没说话,那君臣二人亦无言,一人闲玩,一人戒备,一时明殿里寂静无声,沉迫的气氛漫延,宫人们垂首敛息。

“啪嗒!”玉骨折扇掉落丹墀的声音惊碎了平静,松裴仍闲坐着,手臂搭在扶臂上,瞧着掉落的玉扇轻轻啧出了声。

底下的宫人躬身要上前捡起,却让宋祯伸臂拦住,他看着松裴,那狐狸眼中的恶趣坏笑袒露在明光里,宋祯顺了他的意,迈步向那高座走去,在丹墀下他要提袍上阶时,却听松裴忽然得开了口:“就这样靠近孤么?”

宋祯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松裴借着高势垂睨着宋祯,轻笑道:“谁知燕世子是不是在身上藏了什么暗器,想趁机伤了孤的性命。”

宋祯明白他的刁难折辱,他没有辩驳,立在阶下,迎着松裴的目光开始宽衣解带,此举正中松裴下怀,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宋祯松解革带褪去缁裳。卿浔无声摇头,目光打下去,侍奉在殿里的宫人跪地俯首,谁也不敢多听多看。

宋祯尚在服丧,又是匿名而来,一身从简,无冠无饰,他的缁裳落在地上,里头便只是一身素白麻服。他将靴子也一并吞了,穿着净袜踩在地毯上,仰面看向松裴。他如此豁得出去,叫松裴也没话说,由着他迈步踩上丹阶,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来,又见他弯腰低身,捡起那玉骨扇,呈送到松裴面前。

松裴接过时,又听他道:“让我见她一面。”

他站着,身影遮去了一片光,松裴仰面看着他,他还笑着,可那狐狸眼里的笑少了玩弄的趣味,多了真切的窥探,宋祯的顺从是他摸不准的深渊,把玩的猎物反而成了拿捏他的腕掌,可他的不甘示弱让松裴感到了兴奋,压制的逗弄或许有趣,顽抗的困兽才更有意思,宋祯的煽动像是柔软的迷雾,未知的较量让他陡然产生一种撕咬的快感。

“好啊。”松裴竟是爽快得答应了,他把合起的玉骨扇敲打在宋祯腰侧,恶劣的笑道:“要见她呀,那还得脱。”

……

叶枝睡在彻夜焚烧的梨花堆里,她醒来时冷汗浸透了锦被。她在孤夜里坐起,下了榻,值夜的侍女不知哪里去了,殿里没人,窗里透进一层蒙蒙的月色,照不亮这寂静空荡的寝殿。她坐在镜前,愣怔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月色清漓,缀着屋檐垂织成一帘轻纱,透亮的青石铺开一面月华水镜,被无声而来的黑靴踏破碎。隔着月亮窗云碧纱,叶枝看见了那道人影。深宫寂静,落地的四合灯明亮柔和,白纱轻浮,落地月亮窗前投下一轮圆月光亮,有花影树影斑驳细碎。她坐在圆月里,慢慢地开始梳妆,长长的头发铺开在身后,直到地上,像一匹黑色绸缎,白色的纱衣重重叠叠,掩映绣梨团团。她并非妇人打扮,妆容清丽荣华似是贵族小姐,隐隐猜出,或许此刻,她是依着黎太傅主的模样装束。梳妆整衣,她抱起了琵琶,低头自顾弹起来。弦音一响,他猛的抬头看着她,眼中难掩惊愕。而我已是惊讶,叶枝指间弹奏,正是黎国最出名的《灵虚梨花》。有风吹起她的衣裙,仿若一朵徐徐开放的雪白梨花,额上的红蝴蝶蹁跹欲飞,妆容惊丽眉眼婉婉,她信手抹挑,泠泠弦音绕月穿云,一曲毕,月色无声,落花纷纭。

月亮移动到金檐碧瓦之上,室内灯火明煌,室外月光清凉,叶枝按住琵琶弦,微回首看向窗外的人影,轻声笑道:“燕世子夜闯内廷私会后妃,好大的胆子呀。”她搁下琵琶,走到窗前,与他隔纱对望:“何况你还父丧未过。”

窗影下,宋祯无声的握紧拳头,四月初,燕王突然暴毙。宋祯下令彻查此事,是燕王年前买来的姬妾在他食物中下毒。那女子严刑拷打至死,死前凄然大笑:“宋祯,亡你燕国者,必我黎国王族!”那女子死后城悬十日,挫骨扬灰。

宋祯道:“你与我有恨,何必伤及无辜!”叶枝冷笑:“无辜?当年黎国王室尽数惨死,尸骨无存,他们何其无辜!燕王逝世,你却要侍奉过他的上百女子殉葬,她们又何其无辜?你为抵御外侵,构筑铜墙,苛税重徭,燕国百姓又何其无辜?燕王昏庸无道,纵子作恶,而你愚忠愚孝,凶狠暴戾,‘无辜’二字,你们父子谁也挨不上!”

宋祯没说话,她上下审视着宋祯,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阴影里,模样也瞧不清,叶枝隔着窗纱看住他模糊的双眼,说道:“依照你的性子,该是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我挨近了,便能刺穿我的心口。”

那目光猛然收紧,又放缓,宋祯隔窗看着她,低声道:“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叶枝,松裴他不是你的良人。”

叶枝漠然地转过身,额前的红蝶隐在发丝里,她道:“他是不是我的良人,与你无关,我不想再见你,你走吧。”

天将晓,值夜的侍女轻手轻脚的进来了,见了镜前端坐的叶枝,慌张地跪下,叶枝轻声地道:“把我的鞭子拿来。”

叶枝在镜前抚着她的长鞭,剑也好,鞭也好,她进宫之后,叶枝便再也没有碰过,她知道,她手中的剑和鞭都不能替自己报仇,只有她枕侧之人才有这个力量,而吴王,他喜欢的是镜里这个娇柔温顺的女人,不是耍刀弄枪的杀手。

今夜的叶枝抹不开梦里带来的那些浓烈情绪,她闭着眼,鞭上长针刺破了她的手指,侍女惊慌地要来替她收起这危险之物,她却忽的站起来,用鞭子把铜镜打到了地上,她掉着眼泪,她一下一下的,狠力地用鞭子抽花了那铜镜,直到它映不出任何人的面容,她跌坐在地上,在侍女的息怒声里,她仍旧是语调轻轻,说:“拿酒来,我想醉。”

她想要醉,她很久没醉了,很久没任性了。

她穿着金贵的衣衫,却坐在脏乱的屋顶上,迎着冷晓,大口大口的喝酒。喝醉了,冷冷的晓光浸着她的影子,她低身抱紧了曲起的双膝,落下的长发随她的动作将她笼起来,避开外世银凉。房檐上响起脚步声,用紫色锦线织绣成的云纹水波贴着红瓦白霜缓徐而来,没什么情绪的目光顿在抬头望他的一张泪脸上,他俯身拉她起来,甚至没有帮她擦一擦泪水,便将一把银剑扔到她手里,淡声道:“听闻你的剑法耍的很好,孤却没有领教过,来,同孤比一场。”

叶枝惊讶地看着他,一颗圆润的泪珠还坠在下巴上,她抬起袖子来胡乱的抹了抹,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比剑法?”

松裴把剑抽出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在吴国,还没有谁赢过我手里这柄剑,若你能赢过我,我便许你一个承诺。”

叶枝好似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许久握紧了手里的剑,却没有拔出来,看着他道:“我……”

忽然雪白的面容上一片凌乱月影,叶枝神色一紧本能的就举剑挡了来招。没有半刻停顿,他的招式又呼啸而来,剑气劈月毫不留情,叶枝没有办法,只得抽出剑来于他对招。两人由楼宇阙阁打到山木水湖,剑影如织银光似锦。

两人已经打到一处翠林,他一处狠招将她手中银剑挑落,她步履不稳后退了两步,扶着胸口咳嗽了一阵,才缓缓的站直了看他,道:“我输了。”碧影重重,他走过来抹去她嘴角一点红,难得认真的看她:“就这么想赢?”叶枝道:“是。”他把她望进眸子里:“你想要什么样的承诺?”她抬头看他:“可是我输了。”松裴笑起来:“是孤忘记了,你擅鞭,不擅剑,算不得输。这承诺,当是孤赔给你的。”叶枝沉默片刻,道:“陛下可记得新婚之夜答应叶枝的事,叶枝没有什么别的愿望,此生唯盼为国雪恨。”他看了她一会儿,说道:“这个我已经答应过你,换一个。”

叶枝漂亮的脸映出一片斑驳竹影,他的手抬起要抚上她的眉眼,似要拨开这些影子,却正好触到她摇头,听得她道:“没有了,如果陛下还记得曾经答应过叶枝的事,那么今次叶枝愿赌服输,不要陛下的承诺。”他的手顿在空中,夜风凌乱她的碎发拂过他的掌心,他指尖微动,将手伸回来垂在袖子里。眼睛里渐渐的挑起似真似假的笑意,淡淡道:“今日与夫人一战酣畅尽兴,夫人也累了,回去歇息吧。”叶枝看着他,松裴笑了一笑,信手拎着剑,转身走了。

石灯寂然地照亮幽长的宫道,卿浔瞧着松裴远去的背影,拦在宫道上,他望着一处,低声道:“云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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