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夜袭吴国水军一事,并未在台面上掀起任何波澜,吴国上下仍是一片即将过节的繁华喜悦。
午时,吴王遣人抬来一顶小轿,宫侍对庄与极为殷勤,说客栈简陋,怕怠慢贵客,奉王之命,请庄君移居别宫。
庄与便也没有客气,倾身进了小轿。
宫侍说的别宫在一座岛上,主岛周侧簇拥着诸多小岛,岛上景物各不相一,房屋宫室有之,花园树林有之,亭台楼阁亦有之,各岛之间以折桥游廊相连,连接之处饰以各具特色的小桥,岛屿间亦有画舫停靠,碧水之间,荷叶婷婷,驻足远望,青山如屏,流云如烟,是旖旎的江南风光。
小轿停在一座清幽的小岛上,林木葱茏,掩着一座红墙绿瓦的小宫室,天色尚青,却已经点起了琉璃灯。
小轿低压,宫人掀开轿帘,宫侍堆着笑,殷切地伺候在一旁,伸出手去要扶从轿中出来的贵人,但见那戴着墨玉扳指的矜贵的手指伸出时,宫侍就忽然的生了怯,恍然生出挨着那肌肤一点儿便要断了这手的错觉……他在心生的恐惧里退后,庄君的近侍在轿子另一边扶住了那手臂,腰侧悬着的刀鞘跟着晃,宫侍在那晃刀里缩回手攥紧了五指。
晚上吴王在暖阁里设了小宴,请的都是小轿抬上岛来的诸国贵客,庄与去的时候晚了些,宫娥挑起帘子引他入内,就见里头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这暖阁精致小巧,灯火通明,地上铺着织金软毯,四面垂着珠帘纱幔,侍奉的宫娥都在帐帘外,众人都着木屐单衣,席座之间挨得也近,呈弧状排列,削弱了座位尊次,说话饮酒都方便。
景华坐在最里侧,吴王居他右侧,留给庄与的位置在景华左侧,宋桢、慕辰都在席列,其他几个他面生,但瞧一眼,庄与便知道这席面看着不拘束,只怕其中早已经暗潮汹涌,给他安排的座位也大有文章。庄与从前不跟这些人走动,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但坐在一起吃饭他也没甚所谓,走过去在席间从容坐下,由着那些目光打量他。
隔间里传来轻快的丝竹声,宫人们有秩序的上着菜品,松裴热拢的笑着:“庄君来得晚,当自罚一杯。”
庄与倒也不推辞,举杯饮了,他偏头看着景华,笑道:“我不常出来走动,诸位瞧着面生,殿下也该为我引见一番。”
景华已然饮了些酒,不知是酒醉人还是这阁中气氛暖热,他微微敞着些领口,颈间黏着潮热的汗,额上亦有薄薄的汗,他今夜没有戴冠,形容散漫,望过来的时候眸子水亮,含着懒散的笑,瞧着像个风流佻达的少年郎。
闻言,景华朝他挨过来,两个人挨得近,庄与闻到他身上的酒香,也看见他眼底的兴奋。景华有些故意,两个人的胳膊几乎碰在一块儿,他抬手动作的时候,柔滑的衣袖便和庄与的衣袖纠缠在一处,说话柔声轻语,像是亲密无间。庄与不知道景华今天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跟着他的介绍一一去认识在场的人。
座下的燕世子宋桢庄与识得,赵世子慕辰他在船上时远远瞧过,此外在座的还有郑王晏非,楚国公子钟离望,荀国三公子,齐国丞相崔槐,吴国丞相卿浔,陈国将军鹿雎,还有几个吴国的贵族公子。众人一一与庄与见过。
松裴见气氛僵着,端起酒杯来撺掇大家随性饮酒,在座的几个纨绔们也都哄着热闹,隔间的奏乐助兴的换了更为欢快的调子,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上。
景华在闹声里挨近庄与,小声道:“这些人你虽不曾见过,名字该都不陌生。”
庄与捏着酒杯扫视众人,慕辰病着,不饮酒,时而掩帕低咳两声,端着茶水顺气。宋桢在和他身边的吴国公子们周旋,来者不拒,面上有笑,眼中有忌。楚国公子钟离望是个冷淡人,薄唇冷面,端坐少语,任谁跟他说话都是淡淡点头,好似他坐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荀国三公子畏畏缩缩地捧着酒杯坐在一角,对于夹缝种求生存的荀国来说,但吴国赴宴显然不是个美差,他在这群人里就是误入狼群的鸡崽,他畏惧又好奇的打量着众人,又不想任何人注意到他。偏他旁边坐的是齐国太尉崔槐,齐国国力雄厚,崔槐虽为臣子,他的穿着却华丽富贵远胜别人,瞧人时笑中带讥目中含蔑,荀三公子微缩的样子令他十分厌恶不耻。陈国将军鹿雎青年才俊,陈王刚成婚不便前来,又因路途遥远,文臣体弱不易吃消,便是他前来赴宴,他目光清明,待人坦然,该饮酒便饮酒,该说笑时便说笑,是席间难得自在的一个人。吴国丞相卿浔坐在下首,方便调度宫人侍奉,又与吴王对坐,畅谈劝饮间都是君臣的默契。
郑王晏非,庄与对他多留意了两分,他坐在自己边上,容貌实在出挑,不仅好看,且浓丽深邃,穿着也与旁人有些不同,他束着发,从耳后垂下一只小辫来,缀着碧珠做饰,他饮酒时露出手腕上缠着红玉髓的珠子千颗百颗,仔细看,他耳珠上还有洞眼,想必平日也带耳坠。如此打扮,难免让人想到“浓妆艳抹”这个词,偏他又生着一双执着不屈的眼睛,垂眸时眉间又多愁绪。这样的人,容易让人生怜,也容易让人起厌。
庄与他收回目光时喝尽杯中酒,微微侧眸看着景华,低声道:“我只见他们都各怀心事。”
景华笑着给他倒酒:“有心事就有算计,有算计才有好戏看,只怕他们见了我与你这般亲密,心事要再多上一重。”
“何必呢殿下,”庄与道:“我与他们不熟,可他们都是殿下的堂下客,别为了我惹他们猜疑你啊。”
景华道:“你从明堂下来,走到这局中,以后便有的是机会打照面,多见见就熟悉了。”
杯中酒清甜,碧玉酒杯盛着,庄与多饮了几杯,酒劲撺掇起了热意,这暖阁里不通风,烘的房中燥热不散。很快他身上也浮起了薄薄的汗,面颊上的红痣被潮热浸得刺目,他想抬手松领口,却又不想在人前露颈,便由着那汗滴顺着肌肤滑进领口里去。
庄与受着黏热,忽而一阵凉风拂面,他偏头去看,是景华在给他打扇送风,他也喝的多,热的面色红润,眼中有被酒热催熟的水汽,他的眼神在庄与颈口滑过,又不着痕迹的躲开,那小扇迭进了庄与怀中。
庄与打开扇面送风,又借机打量席上,便见众人都热得面色潮红,涔涔津津的淌着汗水,摇扇打风,燥热难安。
松裴还在让宫娥给大家添酒,烘着热烈的气氛,他能说会道,劝酒的话说得合情漂亮,又有卿浔和那几个纨绔公子助着,挨着谁都躲不过。他晃着碧玉酒杯,狐狸眼里藏着坏,目光打了几个圈儿往庄与这里看,不想撞上景华笑吟吟的眼神,松裴忙哈着跟景华说了几句场面话,自己饮尽了杯中酒,抹着嘴唇转开目光去,没敢再往这里打主意。
他见酒席吃的差不多了,抚掌一响,隔间里的丝竹乐音停下来,席间众人也都朝他看去。松裴吃热了酒,敞开了外衣,他搁下空酒杯,醉意熏然的跟众人道:“小宴简便,难尽地主之谊,本王还让人备了歌舞,给大家助兴。”
坐在下首的卿浔拍拍手,侯在外头的舞姬款款走入,一共八个,云鬓柳腰,以纱覆面,她们走到宴席中间,走到了明亮的灯光下,垂首施礼时让在座的人都看清了——舞姬们光洁的额角上点着蝴蝶样式的嫣红花钿,与宋桢近侍叶枝额前的红蝴蝶纹样极为相似,只是蝴蝶姿态各有不同。丝竹声响起,舞姬们推开水袖,盈盈起舞。
松裴这一出是给谁的不言而喻,宋桢早在看见舞姬额前花钿的时候就变了脸色,聪明的人只当不知喝酒赏舞,自然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然大笑着撕开无声的遮掩,拿尖锐的话语做羞辱人的巴掌,当着众人抽到宋桢脸上去。
崔槐转着酒杯:“这红蝴蝶妆面怕不是仿着宋世子身边那个漂亮妞儿来的?”他看宋桢:“听说叶枝姑娘也曾是青楼的妓子,仿的多没意思,不如让宋世子叫了叶枝姑娘来给大家跳一段,只怕要比这几个好看的多。”
吴国的纨绔们哄然起笑,宋桢在笑声里握紧了拳头,喝酒的热意在这一瞬间退散了,那嘲笑剥掉了他眼前的光,阴冷和恨毒缠上他的身躯,他抬起头,舞姬们的身姿在他眼中变成漆黑的鬼影,他却在忍耐里笑出了声。
“说笑了。”他看着崔槐,他笑着,眼神却阴冷至极,“叶枝是我的近卫,她只会杀人,不会跳舞。”
“哎~”松裴在这时候开了口,他瞥过宋桢,又看向崔槐:“崔大人喝多了酒可别浑说,伤了人家姑娘的清白。”他倚着扶臂,笑看大家道:“诸位也别误会了,这妆面又称‘蝴蝶面’,可是当下姑娘间十分盛行的打扮。”
“不过说来……”他看向宋桢,身体微微朝着他的方向前倾,是个以示亲近的作态,他笑的轻快,说话也轻快:“这妆面,倒的确和燕世子与叶枝姑娘有点儿渊源。”他捏着碧玉杯把玩在指间:“当年燕世子一夜屠尽黎国王室,黎国上下皆施以黥刑,姑娘小姐们也没一个放过,可谁愿意自己的脸上像狗一样的给打上标记呢?想想每当他们揽镜自顾,看见这刺字,该是多么的厌恶增根啊!所以宁愿用刀子用石头刮花了脸,宁愿血肉模糊,宁愿那是一道狰狞丑陋的疤,也不叫这印记留在额上……我记得那时,坊间还流传着一句话,‘黎国多绝色,如今遍丑容’。”
十年前,燕世子宋桢帅军攻袭黎国,占领都城后,宋祯手刃黎国女君,更令燕**队屠尽黎国王室上下,一把大火毁尸灭迹。他此举引得黎国上下民愤滔天,为绝后患,黎国上下所有人皆额头刺字,初生的婴儿和将死的老人都不放过……
这事儿,暴虐惨绝,丧尽天良,当年传的开,谁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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