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的舞还在跳,轻薄的水袖拂在众人跟前,蝴蝶花钿像是染了血的灰烬在明灯下飞。
松裴却像是把这事儿当成趣闻来说:“后来燕国兵败秦国,黎国百姓在秦国的扶持下正常生活了起来,日子慢慢地过,人们也逐渐走出那阴暗的悲痛,可额前的疤痕却再也去不掉了。起初时,姑娘们敷白粉贴花黄,后来啊,燕世子身边的叶枝姑娘得楼千阙纹面,一只红蝴蝶动天下人心,这妆扮便流传了开去,黎国的女孩儿们也开始用花钿遮掩伤痕,不过黎国都姑娘们毕竟还在心里记恨着燕世子,是以多用花样花钿,从不用蝴蝶。我吴国与燕国无冤无仇,自是没那么大的忌讳,蝴蝶花钿很受姑娘们的喜欢,尤其这嫣红的花钿,点在额上,多轻灵好看呐!”
众人皆心照不宣的没说话,只有崔槐睨着宋桢冷笑,在座的诸位里,恐怕只有他没觉得宋桢对黎国王室赶尽杀绝是残忍无道的,他笑宋桢,是嘲他手段稚嫩,辛苦筹谋一场,非但为他人做了衣裳,还成了天下人的笑谈。
屋内闷热堆黏,内里的衣裳已经贴了后背,呼吸也不畅快,庄与打着竹扇,他动作轻,面上的红热驱散不掉,浮上了眼梢,曼延到脖颈。席面上有野味荤腥,也有清淡菜蔬,被黏热撺掇,泛着油腻,庄与几乎不曾动筷。
吴王也热,但他此刻很享受这道炙菜,他松着衣领,瞧着宋桢忍耐的神色,诸人精彩的表情,更为愉悦了!但还不够,他精心凑了这些人来,只瞧一个人的好戏怎么够?这炙味还可以烧得更浓烈,这火也可以添得更旺盛。
庄与察觉到松裴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便知道不妙了,果然见吴王看向他:“黎国百姓能从往日惨痛中走出来,有如今安居乐业的生活,都得感谢秦王呐!当年秦王左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半大点儿的孩子,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让燕世子千番心血付之一炬,非但囊中之物要拱手送人,还落下个心肠狠毒的坏名声,实在是得不偿失。”他颇为惋惜地摇头,又看向宋桢,万分贴心的说道:“同样是举兵进犯,让人国破家亡,你瞧,黎国百姓们对秦王就是感恩戴德,对世子你就恨之入骨,这其中的城府文章、手段心计,燕世子你还得跟着秦王多多学习才是呀。”
庄与侧眸看景华,就见他在笑,那笑满满当当的堆在眼角里,顺着余光全给了他,庄与便也笑起来,他笑的轻软,如他这人,他含着笑,目光轻描淡写的擦着景华的笑意而过,看向了松裴,说话的语气很轻朗:“谬赞了。”他道:“当日我王率兵出征,是奉太子之意,调停诸侯战乱,战乱平息,燕氏屠尽黎国王族,黎国上下无君无臣,我王才又代为监管,后来,是黎国百姓感念我王自愿归顺,秦国才将黎国归入秦境。黎国冠了秦姓,这土地上的子民便是秦国的子民,我王爱民如子,一视同仁,不仅旧日黎国,他日吴国改了秦姓,我王也必然会善待其民。”
他轻飘飘地说了这话,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坐在旁侧的晏非转过脸来看他,耳后的小辫儿碧珠跟着晃动。
松裴哪里肯受这番言语挑衅,他听了笑话似的抚掌大笑,“庄君常年在秦宫里待着不见人,难免坐井观天,野调无腔,太子殿下还在堂上,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得出来?我见庄君真是醉了,玩笑话也说得没边儿了。”
庄与没了笑,他合起扇子,扇柄“啪”的一声敲在席面上,在沉闷里格外的响,舞姬乐师都停了,贴面跪在了地上。
庄与看着他笑:“怎么会是玩笑呢?我这人最不会逢场作戏,更没有兴致与诸位虚与蛇委,我说的话可都是真心话。”
景华见他像是真的生了气,给了松裴一个别再火上浇油的的眼神,又笑看向庄与,想说话顺顺他的气,庄与却先看过来,他神色冷漠地说道:“殿下开口可要慎重,今日这里是唱戏台,还是鸿门宴,可就在殿下一言之间。”
景华不想真的惹恼他,他想缓和气氛,拿起酒杯道:“这都是陈年烂账了,提它们干什么,今日……你去哪儿?”
庄与已经起了身往外走,“太闷了,出去透透气。”他把小竹扇丢回给景华,不顾众人目色,挑起帘子出去了。
景华话说了一半,酒还端着,他把目光从那晃动的珠帘上收回来,捡起怀中的小竹扇,用一种“你惹他干什么的”的眼神看向松裴。松裴也知自己玩脱了,讪讪的笑着,景华挥了挥手:“不早了,散了吧。”起身出去了。
外面在下雨,是江南的小雨淋漓。
扑面来的凉风吹透一身的闷汗,景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庄与还未走远,他在阶前撑着伞,张开一只手臂让折风侍奉着穿外裳,宫娥宫室提着琉璃灯谁也不敢靠近。凉风吹薄了他面上的潮热,他正低头看着地面上雨水里的流光。
吴王散了宴席,拿着景华的外衣出来,亲自给景华穿上,卿浔在一旁为二人撑伞,景华不言语,二人也都不敢说话。
折风给庄与穿好了衣裳,从宫娥手里接了盏琉璃灯过来,眼见两人要往回走了,景华也顾不得戴好腰间的佩玉,出了伞面走进了雨中,他淋着雨快走了几步,踩着流光挤进庄与的伞面下,未及庄与说什么,他已经从庄与手中拿过了伞柄,把雨伞撑高了,又从折风手里拿过琉璃灯提着,那流光晃在二人脚下,他看着庄与道:“我送你回去。”
其他人也陆续从屋里出来,见他们两个站在阶前路口上,谁也不敢越过去先走。
折风已经识趣地隐起来了,庄与看着脚下的流光,轻声道:“走吧。”
二人沿着折桥往回走,谁也没有说话,在静籁里听雨敲打着伞面,琉璃灯照在雨水里,流光里是二人薄薄的倒影。
默然的走到庄与住处,在阶前停了步子,庄与抬手握住伞柄上端,侧面过来看他:“我到了,多谢殿下相送。”
景华将灯提起来一些,在光里瞧清他的面容,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生气或者什么别的情绪,这让景华越发摸不准他的脾性。他没把伞柄松开,语气柔和地跟他商量:“雨还未停呢,回去要生病了,秦王陛下把这伞借我遮雨吧。”
庄与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灯也借你了,殿下回吧。”他转身走出了伞面,走进廊下进屋关了门。
景华在他阶前站了片刻,撑着伞,提着灯,转身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松裴没敢回去歇着,他安排了众人各回各处,就来景华殿前请罪。
景华看到他没理,收伞进了屋,他把灯和伞搁在桌子上,雨水很快浸湿了锦缎做的桌布,他挥开前来收拾物品的宫娥,坐在桌边,任由那灯伞上的雨水顺着桌布滴落,水声滴答,灯光明灭,松裴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喘。
“你玩心重,”景华看向他,“拿宋桢取乐本宫不管,他本就罪有应得,可你不该把秦王也拿来说笑!”桌上打了雨水的琉璃灯从下往上照着他的面,让他比看起来更威严,“他敢只身到吴国来,就是不怕你,他也不怕我!他分得清自己的位置,你却还没搞明白他和你什么关系,所以叫人说得下不了台面来!混账没耍好,反倒丢了脸!”
松裴其实不是很明白自己混账在哪里,但太子殿下生气责备,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只能顺毛捋,忙说“是是是”。
景华见他敷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要跟他较量,要么权场上阴谋诡计的跟他算,要么在沙场上光明正大的跟他打,在口头上逞一时之快算什么本事?他来这么些天了,你还没查明白他究竟为何而来,你就先把自己的底儿给透了个干净!你以为他是谁,挨了你的辱也只能忍气吞声?你今日惹恼他,他明天就能叫你打掉牙往肚里吞!”
这几句话随着窗里灌进来的冷风,恍然间把他吹醒了,他懂了太子话里的意思,松裴跪了下来,叫:“殿下……”
景华说:“这几年给你尝的甜头太多,纵坏了你,教你没了自知轻重,也是时候让你到沟堑里吃些教训苦头。”他起了身,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君王:“这回我不给你出主意,你自己跟他玩儿,玩的明白畅快了再来找我。”
松裴还要说什么,景华挥手让他退下,松裴起身,蔫怔怔地往外退,走到门口,又听景华吩咐:“他席上没怎么吃,叫人给他送些清淡的宵夜过去,侍奉的人留几个机灵安静的就够,挤一屋子宫女宦侍要给他唱大戏么?”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灯火罩在濛濛的烟雨里,倒映在盈盈的湖水间,晕得迷离,晃得破碎。
慕辰倾抬伞面,欣赏着这雨色,他听到远处的钟声,在幽远的钟声里和来人轻声道:“江南的雨,真是好看。”
“景好,只是这里的人令人生厌。”钟离望撑着伞,走到他旁边,跟他一起看寂夜里的雨景:“你早就认出我了。”
慕辰轻轻一笑:“声音听出来的。”他侧过脸看他:“你是楚国公子,那夜你进我房间,该不是巧合。”
钟离望道:“他让我杀了来吴国赴宴的楚国使臣,栽赃陷害给你,如此,你便不可能再向太子求娶我了。”
“可你没有。”慕辰问:“为什么呢?”他又道:“我也不是非要与你成亲,只是我听说你在楚国过的不大好,我是想要楚赵盟约,也想用这样的方式接你到赵国来,过个两三年,我去了,你就可以远走天涯,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改变了主意,”钟离望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了你的意思,但我不知道你为何帮我。”
慕辰看着淋漓的雨幕:“我曾经,得到过一些冷将军的照顾,你是他的儿子,帮你,也算是报了他的恩德。”
钟离望道:“好。”他看向慕辰,跟他说定了:“我等你来娶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