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商议

日暮渐沉,透进来的光影昏黄,庄与在繁杂的思绪里抽神,说了声“点灯”。

追云应声开门进来,将室内灯烛一一点亮。

橘暖灯火如烟,摇曳的烛光照亮庄与,听得他说:“这事儿得跟襄叔和阿姒商榷,天晚了,先用饭吧。”

庄襄忙着,往来传话的阴鸩回话说襄君得晚些才能进宫,重姒推说身上不适,也不愿出重华宫的门。

庄与和梅青沉两个人用了饭,在琞宫庭园里散步消食。

琞宫是秦宫内廷君王居所,庄与即位后改造过一番,庄襄在御侍司时又添置修补许多,把这宫所筑成个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铁桶,外围一道高耸宫墙,宫墙里是青砖平铺的宽阔巡防道,往里再一道宫墙,而后是一围三面的锦绣花园,花园中间方是殿群。宫殿又分前殿、正殿、后殿,前殿长信殿,乃秦王处理政务和议事见人的地方,正殿是秦王秦宫。后殿渊思殿清净悠闲,是秦王平日休憩消遣之处,方才梅青沉就是在那里和他说的话。琞宫外有禁卫巡防,内有御侍值守,未经允许,蝇虫也进不来一只。

秦国起阙八重后,琞宫防卫更甚从前,梅青沉见着好几张生面孔,庄与告诉他是庄襄从御侍司新调拨来的近侍。

琞宫宫殿气势非凡,这园子亦是精美雅致、空灵奇秀。园内丽树葳蕤,香花娇媚,环溪潺潺,桥影弯弯,又有灵屏玉障,琼榭瑶台、鱼矶鹤斋,饲着鹿、鹤、雀等乖巧珍兽,廊桥穿幽,锦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四时之景时时变换。

梅青沉回回来,都能见到些新奇的景致,吃到些绝佳的美味。想来也是,秦宫就养着庄与一个主子,尚宫十二局和御侍六司的心思可不得都花在他一个人身上。

梅青沉摸着滚圆的肚皮,暗暗的打量着自己的好友,庄与有君子的涵养和仪姿,他走路不疾不徐,每一步都沉稳端正,他目光也从不看脚下,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是什么样,也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月牙儿弯弯挂天边,梅青沉去瞧远处阙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与,你秦国阙楼非得高出别人一层来,可不得招惹旁人的忌恨么!”

庄与随着他也看那阙檐,含着笑不说话。

梅青沉瞥见了,酸着牙根打趣他:“呦,你何不在那阙楼上竖两根十丈高的杆子,拉面八十丈的大旗,上写‘速来见我’,岂不干脆!”

庄与莞尔一笑:“那多没有情趣。”

梅青沉简直没有话说,但他已经习以为常。

当时庄与把自己的“顽疾”告诉他,梅青沉震惊不小,回山庄后他辗转反侧,实在想不到什么样儿的人能让庄与给自己下这样的论断,他把秦国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哪个也觉得没可能,他实在想得痛苦憋的难受,又连夜策马入了空桑秦宫,顶了天大的胆子顾左右而言他地打探庄与那人是谁,庄与竟也没和他绕弯子,直言告诉了他。那惊世骇俗的人名又让梅庄主受了好大一个震惊,惊骇过后便是为他感到忧心忡忡,反倒是庄与安慰起他,又常与他玩笑,梅青沉这才放缓下心。

时至今日,梅青沉忽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无可能。

园子里的小鹿和庄与亲近,见他来了,便围拥过来呦呦地叫,庄与从折风那里拿过食饼喂给小鹿,梅青沉拽着被小鹿叼住的袖子往庄与身后躲:“你管管你的鹿,我可不想断袖呀!”

话音刚落,一把乌黑的匕首手起刀落,梅庄主得了救,袖子却也断成两截,梅青沉愤愤地回头看人:“我新做的衣裳!”

玉铃铛声里,追云将匕首收回袖中,笑道:“这不是怕小鹿难驯,伤了庄主您嘛!”

梅青沉可惜地抚着断袖:“我送你这把乌月匕首,你到来祸害我。”这乌月匕首是铸剑乌月时,用余下的器料打造成的,削铁无声,劚玉如泥,匕刃通身乌黑,锋芒沉漆,出刃不见光,杀人不见血,是极适合追云的一把器武。

梅庄主爱屋及乌,御侍司里许多影卫的兵器,都是他无涯山庄私下里给量身打造。

追云又笑着赔不是,说话时他让开身,身后小径上庄襄沉步走来,喋喋不休的梅庄主见了他霎时噤若寒蝉,忙往庄与另一侧躲。

梅青沉怕庄襄,怕他阴沉压迫充满侵略的目光,怕他天下少有敌手的武功,如今他锋芒毕露,秦国上下没有不怕他的,秦国朝臣畏惧秦王,因他可生杀予夺的权势,对襄君也是惧怕,他在御侍司数年,非但养出一群身手了得的影卫,也把自己修成个让人闻名色变的修罗,为秦王他能撅地捅天,更别说杀几个人。

秦王如今这般猖狂,与这位叔叔的娇纵分不开干系!

庄襄过来和秦王见了礼,起身后,和把脸躲在庄与身后的梅庄主打招呼:“梅庄主许久不来,白胖了许多。”

梅青沉握拳咬牙,又不敢反驳他,拽着庄与的袖子让他赶紧说话,他可不想再挨庄襄似笑非笑阴沉锋利的目光。

庄与拍了拍梅青沉的手臂,对庄襄道:“襄叔,你别吓他了。”他拿过折风捧过来的帕子擦了手,往一边的亭榭里走着说:“请襄叔过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庄襄跟在他身后,他也得到了太子往空桑来的消息,庄与传召他入宫时便把他心思猜了五六分,这会儿听他开口,更是明白了七八分,便好整以暇抱臂道:“巧了,我入宫,也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庄与回首看他,见着他眼中意味深长的笑,无形之间,叔侄两个已经较量起了心思。

庄与把心急吞掩下去,提袍上阶,走到亭子里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说道:“襄叔要说的事,可与我的是同一件?”

庄襄也坐了,端起茶盏缓缓饮过,慢悠悠道:“是一件,也不是一件。”

庄与摸着茶盏:“这怎么说?”

说到正事,庄襄收起顽笑心思,说道:“你这阙楼一起,非但引起他的注意,也惹得各路诸侯忌惮,不敢明面叫嚣,暗下派了杀手,正往秦国来,要刺杀你呢。”

庄与面露不豫,庄襄并不为此感到担心:“这不是早有窥见的事么,你不必为此担心,他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碰不到琞宫的砖壁。”

庄与借机道:“那些杀手于我而言是不足为惧,可他们会像蜱子一般吸附积聚在秦国境内,杀官员,屠百姓,扰乱民心,若不早日清除,恐生祸患。”

庄襄不入他话中陷阱:“我让人杀干净了他们。”

庄与言辞穷追:“不见真章,他们怎会轻易露面?”不等庄襄驳论,庄与先发制人:“我有一计,虽凶险,却可永绝此患。”

庄襄笑了:“秦王陛下想怎么?”

庄与图穷匕见:“我要出宫去。”

短暂的沉默,庄襄看着他不说话,可他的眼神在告诉庄与,他已经把他的心思看了个透,庄与搁下茶盏,他避开庄襄的目光,态度坚决,重复道:“襄叔,我要出宫去。”

庄襄不留情面地拆穿他:“你出宫,是去诱敌,还是去见混账?”

庄与坦然:“都有。”又说:“你别那么叫他。”

庄襄冷笑起来:“人还没见,就袒护上了?”

风吹灯晃,庄与瞧着茶盏中粼粼的光影:“早晚要见的。”他低声说:“谁也拦不住。”

不远处,梅青沉在拿饼喂鹿,他知道这两人要议事,所以回避着没有跟上来,但他可以依稀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这会儿亭榭里忽然安静,他心虚地看来,就见两个人像是忽然对峙了起来。

他怕累及风波,想走得更远些去逗鹤,却见庄襄忽然看过来,冷峻的目光骇得梅青沉腿根一软,追云一把捞住要跌倒的梅庄主:“襄主让你过去呢。”

梅青沉不情不愿地让追云捞拽过去,进了亭子,便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他欲哭无泪,坐下后拿茶盏的手都在颤抖。

片刻沉默后,庄与抬首道:“三年前,我和阿姒往拂台宗,曾和辩境大师有过一约,眼下,正是可以赴约的时机。”他说话的语气和缓,淡却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拂台宗位于秦国边境,路程快些,两日可达。我从空桑后山走,林中有大道,两侧有密林,正是伏敌的好地方,消息放出,再松巡防,不怕他们不来。”

梅青沉这才反应过来:“你要以身诱敌?”庄襄冷冷的目光压过来,一副“还不是你干的好事的”谴责神色,梅青沉理亏,忙拿茶杯遮掩住自己。

庄与起身,看着远处弦月,继续说道:“这一趟出行,无需太多精兵跟随,只要御侍司的影卫们随行。”

他回过身,看着庄襄:“这一战,是诛宵小,也是震慑,我要拿这些人的头颅和鲜血为御侍司扬名,让天下人对我秦王影卫闻风丧胆!”

他转眸一笑,敛尽风云:“襄叔辛苦培养他们多年,不也正是因有先见之明,为今日之患而未雨绸缪么?他们在这琞宫之中为我端茶送水,岂不枉费叔叔心血。”

庄襄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动,又很快按在杯沿。

庄与走过来,亲自为庄襄添茶,庄襄手指从杯沿挪开,蹭着冰冷的金属腰带,磋磨掉指尖的痒。

庄与在他身边循循善诱:“叔叔,我总要出宫去的,这计策若是成,往后我行走诸国,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庄襄纹风不动,不置一词,庄与态度和缓,却是寸步不让,梅青沉心惊胆战地看着二人,侍候在侧的追云折风都是压低了身,敛声屏气。

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灯影忽动,他见庄襄倏忽间一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跪地重礼:“陛下心意已决,臣自当奉命行事。”

庄襄想以退为进,谁知庄与借势而上,扶他起身时笑道:“那就辛苦王叔了。”

庄襄沉着脸离去,梅青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见庄与久久望着庄襄离去的小径,怕他愧怍难过,起身要去安抚,绕到他跟前一瞧,竟见着这人眼里正笑。“今夜劝服了襄叔,”他说:“明日去重华,和阿姒说明白,这事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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